本文來源: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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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魏森垚
「在圖書批發市場,賣書不是藝術,也別扯情懷。」
「這就是門生意,成者分紅利,敗者倒閉。」
北京早年流傳一段順口溜:
三里屯的瘋,工體的浪,國貿的裝逼不重樣;
東三環的富,中關村的魯,亦莊的員工最命苦;
南三環的窮,通州國的堵,擠地鐵的孩子得練武。
甜水園圖書批發市場恰巧位於三里屯、工體、國貿之間的東三環邊上。
那時的東三環,尚未被中國頂級富豪們打造成可比肩曼哈頓上東區的富人區。
甜水園圖書批發市場,已是一座淘金島帝國無限商機。
未來將改變世界軌道的創業者們,還在糾結於是否下海,水溫尚冰。
甜水園書商們,已經習慣了用麻袋背錢。
▲甜水園圖書批發市場與國內最知名建築師設計的「墨色山水」毗鄰,即那坨黑色建築物,奢侈品牌阿瑪尼投資建設的兩棟公寓就在其中
▲以「墨色山水」為坐標,可見甜水園圖書批發市場地理位置之優越
1996年電視劇《宰相劉羅鍋》爆火,甜水園裏的一家商戶日銷《宰相劉羅鍋》10萬多本。
村上春樹的書剛流行起來時,一家由姐妹經營的小店一年賣了20多萬本。
和中國所有批發市場一樣,大大小小的商鋪擠在一棟老式商場裏。
賣書26年,甜水園的書商儼然變成了最客觀的書業觀察者。
他們挑選著什麼書可以進入市場,也像體溫計一樣提早預知了書業的健康程度。
在電商尚未崛起之時,甜水園乃是出版方的兵家必爭之地。
業內行話稱其為——中盤。
一個圍棋術語,指決勝時刻。
新書出版,出版社的發行人員找到批發商推銷新書,經由批發商賣給全國個體書店。
甜水園圖書批發市場於1993年5月11日成立。
「150家左右商戶入駐,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中國文聯出版社、中國工人出版社等多家出版社均在此設立金台路經營部。」
「它是北京唯一一家以圖書批發為主的大型圖書批發市場,輻射華北,東北,華東華中等地,年交易額近15億,占首都圖書交易額的40%左右。」
「在管理方面,市新聞出版局、朝陽工商局、朝陽公安局以及朝陽文化局,都有駐場的工作人員執法和服務,市場裏還有儲蓄、郵局、托運等功能。」
▲站在一家店鋪門口往裏看,房頂上的塑膠盆栽保持著上世紀裝修風格
無所謂有書加持而顯得高級,甜水園的本質還是一個批發市場,與服裝、玩具沒什麼區別。
在北京與甜水園齊名的還有官園批發市場、天意小商品城,以及讓外貿服飾流行到18線小城市的動物園服裝批發市場。
近幾年因為城市規劃,北京城區的批發市場接連關閉。
2017年9月15日,伴隨著「高跟鞋20一雙,絲巾5元一條」的叫賣聲,阿迪王、PLADA假冒但不偽劣的山寨貨在傾銷,埃菲爾鐵塔、單車和機器人被賤賣,在《難忘今宵》的歌聲裏,屹立於北京二十多年的天意批發市場匆匆告別。
▲北京天意小商品城
三個月後,動物園服裝批發市場也迎風關閉。
當時一個普通店員的收入一萬二至兩萬不等,但十幾年前,兩小時賣掉1000件太正常了。
▲動物園服裝批發市場
官園批發市場則撐到了2018年9月,2000個攤位和店主一夜之間消失。
▲官園批發市場的最後一天被稱為開業以來最熱鬧的一天
80年代就有了動物園服裝批發市場,關閉後疏解了3萬工作人員,減少流動人口5萬至10萬人。
市場營業的最後一天,很多商販感慨「不知不覺待了二十年」。
如此潦草地終結了幾萬人最重要的二十年,這二十年也是對中國經濟發展歷程的驚鴻一瞥。
1998年成立的官園批發市場被關閉後,將被打造為北京金融科技創新和專業服務技術創新的示範區,來自互聯網的碾壓遲早會抵達世界每個角落。
但甜水園圖書批發市場除外。
▲市場裏的一家母嬰類書鋪
甜水園意外地留在了寸土寸金的東三環,占盡風水。
在清理批發市場的政策下,甜水園巧妙地將業務從批發轉為零售,從甜水園圖書批發市場更名為文化港。
批發市場成了書店,但我們真的不需要更多書店了。
▲已經搬空的一排商鋪
甜水園內200多家書商消失了一半。至今還留在甜水園賣連環畫的一位店主說「能留下的全是精英。」
連環畫的店鋪開在二樓,約70平米。
老板說一年房租60萬,目前連環畫的讀者全國約3000多人。
「看連環畫的人智商不太高。」他也是連環畫愛好者「但有一顆童心,年紀最大的七十多歲,這幫人很純粹。」
仍有很多出版社堅持出版連環畫,並維持著巴掌大開本的傳統。
換成了硬皮精裝後,最便宜的也得三十多塊一本,封面和書頁一樣厚,但很多書幾年內就從38塊漲到了1000塊。
▲只賣連環畫的店鋪入口處
老板說:「連環畫最大的困境不是沒人買,而是沒人畫了。」
「那您這兒生意怎麼樣?」
「肯定不怎樣。」
店鋪的對面,還有個教輔書攤,也是他的生意「您就是靠賣教材養連環畫唄?」
「你答對咯!」
比起店鋪,40平米的散攤年租金僅20萬(據說),老板說想把店鋪撤了,全搬到散攤上,因為他總得站在這頭盯住那頭,和所有批發市場一樣,丟東西是常態。
「其實年輕人不偷,老人才偷,老小偷。」
巴掌大的連環畫的確很好偷,幸好升級為零售商場的甜水園冷清,新聞稿不惜溢美之詞形容為「更整潔、靜謐」。
半個小時裏,只有一個奶奶帶著孫子翻了會兒連環畫。
一位女士剛走到店門,老板立刻摩拳擦掌湊過去問,「姐,您需要什麼書?」
「《葫蘆娃》有嗎?」
「那邊找去。」老板用受辱似的的表情,沖天花板胡亂一指。
老板身後是各類忠義故事格外悲壯,其中藏著一本的乾隆戲鳳,突然春意盎然。
雖然守住了原來的地盤,但人們留在這里並非為情懷而戰。
1997年就搬進來的大地書園老板娘說:「因為不知道接下來能幹點什麼,所以才繼續開著。從2010年後就不行了,這兩年還有點虧。」
我環顧整個市場裏,教輔和童書占了大半壁江山,「教輔書應該還行吧?」
「也不行,以前開學季大家得忙幾個月準備,現在就十幾天就完事了。」
她不否認電商帶來的衝擊:「出版社給電商4到5折,給我們6折,批發7折,零售8折。你算算還剩多少碼洋可以賺?」
我詫異於她嫻熟地說出來「碼洋」這種行話。
「碼洋你懂什麼意思嗎?」老板娘反問我,我趕忙點頭。
▲商鋪進貨中
「曾經我們進貨都是幾千冊起步,現在一本書一次只敢進幾十本,上百本。」
但真正讓人為難的是東三環的屋價,一樓進門處是人民出版社的店鋪,「年租金百萬,如果沒有出版社支持,個體戶誰敢租。」
▲一樓入口處的人民出版社經銷部,奢華的有些格格不入
▲學「習」語錄日曆——《平天下》霸氣外露!
市場像一個江湖,賣字典的、賣小說的、賣地圖的和領導人作品大賞等等拼湊出了完整的出版版圖。
還有助你青春永駐的美容館,與已失傳多年的雜誌攤遙相諷刺。
▲無人無津的地圖圖書攤
▲書攤中的美容院
原來,那些雜誌並沒有消失。
2019年8月下的《讀者》雜誌已上架,是我們沒有追上他們更新的速度。
做書的編輯異常欣喜地買了本最新《故事會》,原價5元,打完折4塊,她看後說笑話真的很好笑。
我問老板」雜誌社倒閉了好多,雜誌應該不好賣吧?
「他緩慢地擺正一本《兵器知識》說:「是啊。」
「那您還賣雜誌呢?」
老板謙虛地害羞一笑。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我們的對話被終止。
鈴聲唱著「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如果只做零售,誰會來這里買書?
現在的甜水園,除了書販就是老人。老人有大把時光消磨於此。
我尾隨一位老人,見證了他在一家書鋪裏,摸了至少一百本的書。
拿起,放下,再換一本拿起……宛如朝聖。
遇到旅行、歷史和官場權謀類圖書,他會瞇著眼睛多看三秒。
▲老人戴著一頂帶有精美刺繡的棒球帽——繡著「The Explorer,Hong Kong」(香港探險者?),但他並沒有注意到,頭頂上的「青年變革者」許知遠正盯著他。
▲青年變革者 is watching 香港探索者
摸完書後,他踱步到藏在書堆裏的老板面前問:「打折嗎?」
「八折。」
老人面無表情地走進下一家書鋪,繼續他一個人的「朝聖」。
靠批發起家的甜水園,作為書店的上遊供貨商不屑於與書店搶生意,仍維持著無論新書、舊書、珍藏古書一律8折的傳統。
▲老人轉身來到了連環畫書店,顯然他沒什麼興趣,匆匆離開
除了那些從90年代隨出版業一起老去的「老人們」,現在已很少有人知道,在又浪又富裝逼不重樣的東三環藏著一座不浮誇、不做作的「文化港」,圖書一律8折。
包括坐在休息區為孫子挑選參考書的李奶奶,她並不知道自己正在見證某種產業的蕭條。
對李奶奶來說,這里是個好地方,參考書最全,是挽救孫子學業的最後一站。
作為一名退休語文教師,李奶奶操著濃重的河南方言向我們怒斥:「現在的孩子太難了,考試全都是閱讀理解題,我孫子才初一,他什麼都理解不了?!」
李奶奶竟然先把自己氣笑了:「孫子學著學著,有天跟我說,他感覺沒有出頭之日了。我特別理解。現在的孩子真的太難了,太難了!」
李奶奶眼前鋪著四五本參考書,她正在認真比對其優劣「現在的參考書也不行,好多閱讀題答案都是略。」
對於甜水園裏堅持營業的書販們,未來的答案也是——略。
曾有顧客用「饑渴」形容甜水園的銷售方式——
「只是翻了翻畫冊,店員就極具『慧眼』似的問我們是不是附近北工大的學生,北交大或者清華的?」
「翻看的那本畫冊是不是老師推薦的參考書?」
「如果在他們這兒批發,可以給我們一定回扣。」
只能說全國各地的圖書批發市場一直聚集著一群真正拼命賣書的人們,而我們值得吹噓的銷售奇跡,大多與他們有關。
但盜版書在這里是違禁詞,你最好不要向書商試探性詢問是否有盜版。
他們會怒髮沖冠地向你發問:你究竟在說什麼?
離開甜水園時才發現,市場對面正是朝陽區監察委員會,我慣性地想到了四個大字——朝陽群眾。
在批發市場大撤退中,甜水園的倉皇轉型為北京城留下了一個英雄遲暮的背影,而落日光暈下的朝陽書商們,尚能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