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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十畫生
一場拍賣,讓半個微博的人在問兩個問題:「常玉是誰?他憑什麼?」
2019年10月中旬,已故中國畫家常玉名作《曲腿裸女》在香港蘇富比拍賣,賣了1.98億港幣。
「這畫好在哪?」
「我七歲的小侄女都畫得比他好!」
「這就是在洗錢!」
幾十年過去了,常玉的畫依然爭議不小,不過他本人倒也沒指望被大多數人理解。
要是常玉泉下有知,想來也不會擺出一副寬厚長者的姿態,而是雙手一抄就開罵:
「你個瓜娃子,不買還放什麼鳥屁!看不懂我的大文章,給老子爬!」
常玉是個放浪不羈的人,他也確實有資本。
1901年,他生於清末四川豪門,在家排行老六。
這意味著,他可以衣食無憂地閒蕩一生,還不用操心家裡的生意。
別的二世祖喜歡抽煙喝酒玩女人,他偏偏都不喜歡,喜歡吟詩畫畫。
爸爸請來了清末大儒趙熙,狠狠教了常玉五年的詩文、繪畫,發現孺子可教。
從此,常玉不論走到哪里,底子里都帶著一副中國傳統文人的孤高風骨。
四川大儒吃透了,常玉便跑去上海美術學校學畫,19歲帶作品去日本展出,被日本人奉為天才。
後來,常玉聽說林風眠等幾個同學想去法國留學,一拍大腿:「那一起去唄!」
據說家里給他找了門婚事,推又推不掉,常玉乾脆遠走他鄉,天高皇帝遠,拜拜了您內。
當時家族里當家的是常玉的親大哥(下圖左),他很有能力,超級會賺錢。
大哥十分疼愛這個任性的小弟弟,雖然弟弟悔婚,但他還是每個月都瘋狂給弟弟打錢。
跟他一起玩的幾個小同學,像什麼徐悲鴻啊,就苦哈哈慘兮兮地還得勤工儉學。
而常玉則依然過著錦衣玉食的貴公子生活,不用操心生活,天天轟趴(右二)。
但老實說,常玉對物質沒什麼要求。
同學回憶,有時常玉的哥哥打錢完了,匯款未到,小常就啃個乾麵包,喝自來水度日。
也不知道巴黎自來水喝了拉不拉肚子。
等到徹底沒現金了,他就會把相機拿去典當,或者借錢吃飯,瀟灑得很。
小常原本想跟徐悲鴻一起去美院念書,可當時的美院教的還是老派東西,追求一個畫得像。
衣服的褶皺怎麼有質感?貴婦的頭髮絲怎麼畫得有光澤?總之畫得越像越棒!
自由散漫慣了的小常表示這太古板了,對古典大師安格爾瘋狂拒絕:
「畫那麼像有什麼用?這麼枯燥,畢業還不是去街邊幫人畫頭像30塊一張,我又不缺錢,不學不學。」
須知,當時的巴黎是世界前衛藝術的中心,全世界最前衛、最新潮的藝術家都在這里。
像追求立體主義、要在一張平面的畫里畫出人正面、側面、背面的畢加索。
熱情似火的野獸派創始人馬蒂斯:
「不要管那些條條框框,把自己當成野獸,感知那純粹、濃烈的色彩!」
看著畢加索和馬蒂斯,常玉不禁想起了蘇東坡和唐伯虎的畫。
不追求寫實,而追求寫意,強調抒發胸中意氣,這正是中國傳統文化的西方版。
「這不就是中國傳統的文人畫和草書嘛!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愛了,就學這個!」
小常開始在畫廊亂走,畫家圈子里亂逛。
機緣巧合之下,他認識了馬蒂斯的兒子皮埃爾,於是去了他工作的大茅屋工作室。
這里十分自由,於是小常走上了一條中西融合之路:
畫中既有畢加索、馬蒂斯的現代主義傾向,又透露出明顯的中國書法、文人畫的影響。
平時沒事,他就會去轟趴,咖啡館里邊看紅樓夢、邊拉小提琴邊畫畫。
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一種隱喻:他和賈寶玉,在某種程度上暗合。
小常發現了自己的三大喜好。一是畫花。
東方男人也可以喜歡粉色和可愛。
這粉粉嫩嫩的色調,小女生直接拿去發ins一點問題都沒有。
二是畫小動物。
他喜歡用毛筆勾勒出小動物的線條,再用顏色渲染。
看這只撲蝴蝶的小貓咪,看似寥寥數筆,卻把貓咪一瞬間的動態展露無疑。
這簽名真漂亮,其實出個常玉字體用來發ins真的不錯。
但常玉最愛的,還是畫女人的身體。他曾大大方方地對詩人徐志摩坦白:
「我學畫畫原來的動機也就是這點子對人體秘密的好奇。」
「我就不能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人在我的面前供養,喂飽我的‘眼淫’。」
他筆下的女人,動作誇張,體型豐碩,慵懶又迷人,像一壺濁酒,令人迷醉。
徐志摩大為激賞,誇贊常玉那富有肉感的女人腿是「宇宙大腿」。
在常玉的畫筆下,幾乎沒有男人,因為不夠香,不夠軟。就是他自己,也沒畫過一幅自畫像。
有人因此詆毀常玉,說他愛畫女人體,是色情狂,死變態,陰陽人爛屁股。
可造物者在上,人類已經畫了3萬年的畫了,什麼東西沒畫過?
常玉覺得,美麗的人體是造物者的恩賜,你又如何要求一個追求美的畫家不準畫人體?
事實上,常玉更像一個純粹的多情種,浪而不淫。
一是女人的身體看得太多,「性的誘惑已經差不多被消滅在對美的欣賞里。」
再說,常玉是闊少,巴黎花街柳巷眾多,若他有意,十八巷的老鴇和小姐們早就把他連骨帶皮吃幹抹淨。
對待模特,他也是尊重有加,畫畫時絕不趁機動手揩油,十足翩翩佳公子。
(當然要是畫完畫暗生情愫你情我願你儂我儂這咱們管不了
這時的常玉,是異常幸福的,仿佛進入了進入老天眷顧期。
衣食無憂,畫畫也開心,每天都有美人兒的身體看,情場也得意。
經人介紹,1929年,他和法國一位男爵的女兒兩情相悅,激情結婚。
結婚當年,他就結識了畢加索的經紀人侯謝,被稱為不斷進步的璞玉。
侯謝開始激情帶常玉飛,不僅買常玉的畫,還推他上各種高大上的展覽、沙龍。
常玉開始紅,開始有大把客戶向他訂畫。
可常玉感覺這有點商業,買畫的人沒那麼喜歡他的畫,只是在追潮流。
如果覺得對方懂他的畫,他一高興,就直接送給對方;
如果覺得對方一般,他就會擺出文人的架子,跟人約法三章:
一,先付錢。二,畫時不準看。三,畫完拿了就走,別逼逼。
這麼傲氣,試問誰能頂得住?1931年這一年,常玉像命犯天煞孤星,噩耗接二連三:
大哥生意破產,很快去世,以後都沒有人給他打錢了。
老婆受不了他整天畫裸模,花錢又大手大腳,跟他離婚了。
侯謝對他干預過度,兩個人也鬧掰,不再合作。
親情、愛情、事業全線失守,翩翩公子常玉,以後就是孤家寡人常玉了。
錯過了風口,常玉的畫無人賞識,沒人買畫,常玉徹底破產。
可他依舊有腔調,有性格,有閒情。
明明不修邊幅,鬍子拉碴,衣服半個多月不打理,自嘲像個乞丐。
出了門,他依然邀請衣著精致的美人兒跳舞,誒,十個就是有九個樂意。
為此他還點贊巴黎:「這座城市就是這點好,不勢利!」
他從寬敞的公寓里搬出來,住在一個破舊狹窄的閣樓里。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畫。
朋友到他家做客,說他家的沙發破破舊舊,墊子爛了,彈簧也爆了。
常玉傲然:「誒,你可別小看這沙發,上面可躺過百來個美麗的裸女。」
可憐翩翩佳公子,一年只能賣出兩三幅小畫,最後靠搬磚、做陶器、給家具上漆上色為生。
然而就是再窮苦,常玉也沒有放棄繪畫。
沒有錢買顏料,他就用劣質的油漆作畫。沒錢買畫佈,他就用木板。
但雇模特還是必須的:以前天天雇,現在從牙縫里省出錢來,偶爾雇:
「我寧願少吃少吃儉穿,省下幾個法郎來多雇幾個模特兒……」
窮困的體驗,反而讓常玉一轉眼光,畫風開始革命。
以前是富貴公子,他看東西自帶粉紅濾鏡,香香軟軟小姐姐,可可愛愛小萌物。
變成窮光蛋了,濾鏡沒有了,常玉反而變得大膽,下筆有力,用清晰的黑色作畫。
另外,黑色油漆比較便宜——他實在是沒有辦法負擔粉色顏料了。
他的線條又粗又黑、蒼勁有力,經營位置浩瀚有氣勢。
這絕不是畫人體一般用的技法,而是畫名山大川、平原流水的技法。
好友吳冠中說:
「那線是烏黑的鐵一般的線,肯定明確,入木三分,不再是迷夢,是一鞭一條痕的沉痛了。」
1965年,神功大成,常玉達到了畢生繪畫的最高點。
他繪出了人生中最後一幅裸女圖,正是文首那幅拍賣出1.98億的宏偉巨制《曲腿裸女》。
明明只是一張女人臥床圖,卻被他畫得縱深感十足。
在山水畫技法中,這是平遠的視角,卻縱深感十足,咫尺千里。
與其說畫里的主角是兩條女人的大腿,不如說是兩座雄奇的山巒。
一座直插雲天,一座橫臥其下。
畫的背面還有常玉的題字:
「如果在當其時不遭窮困,勤於作畫,不致等到今日始成,則早到成熟期矣,萬嘆。特此作記,時在一九六五 四月。」
萬嘆啊,嘆息一萬聲。
如果您也曾苦悶,便會知道,一天嘆氣無數聲,萬嘆決不是一句誇張的形容詞。
當年年末,常玉在他的好友勒維夫婦家中迎來他人生最後一次個展。
《曲腿裸女》被常玉當成自己最滿意的作品,印在邀請函上。
開幕當晚,常玉的至交好友都來了:潘玉良、趙無極、朱德群。
滿座賓朋後世都是著名畫家,當時已經陸續開始成名,就只有常玉自己蹉跎多年。
大家都樂樂呵呵的,哪知這是最後一次見面。
幾個月後,常玉死於家中,享年死因是煤氣泄露。
他一輩子都不在乎世俗,覺得腿腳不好,跪不下去,所以窮困潦倒。
可窮了那麼多年,他最在乎的居然是「要是有錢多請模特,我的畫藝早就大成。」
去世時,常玉身邊沒有親人,一周後才有人發現。
他曾在一個中餐廳打過工,老板給巴黎的貧民墓地付了點錢,把他草草安置。
眾多好友苦尋常玉墓地未果,直到1997年,墓地才被一個忘年交發現。
這是個無名墓,雜草叢生,而且墓地費用即將到期,常玉屍骨差點被清除。
朋友大哭一場,趕緊給他拔草、刻字,續了幾十年的墓地費用。
那時,常玉這顆滄海遺珠終於被西方美術界發現,被奉為中國的梵谷、世界藝術大師。
當年幾百法郎一大捆的畫,如今一張就上千萬元,可這一切來得太晚了。
法國新小說代表人物讓-菲利普•圖森曾說:「人嘛,都一樣。生活,一場兒戲而已。」
這話,常玉曾對徐悲鴻說過另一個版本:
「我的生命中一無所有,我只是一個畫家。我覺得我的一生就是個美妙又荒唐的夢。」
去世前三天,常玉曾經像未卜先知一般,突然想給自己畫個像,還叫好友來看。
「我畫了一幅畫,是畫我自己,你來看。」
好友來訪,見到了六旬高齡的常玉用以自比的遺作《孤獨的象》。常玉道:
「我完成了。那是只極小的象,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中奔馳。這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