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公路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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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菲奧絲兒古德曼&火奴
北京已經很難聽到正宗的京腔了。
無論三里屯還是五道口,哪怕趁著夜色潛入東四北大街,口音濃鬱的京片子都一樣能引人側目。
仿佛路人撞見的不是這個城市的原住民,而是珍稀國寶大熊貓。
北京土著對此相當反感,在姆們的城市說姆們的方言,您老盯著看,有什麼意見?
▲當心我揍你丫的
我當然沒什麼意見,只是覺得稀奇。
商場寫字樓裏的中產說著千篇一律的普通話、故宮和長城見證了祖國方言的多樣,而胡同則早已被蹩腳中文的老外盤踞。
——傳統京腔似乎已經被趕出了城市的核心地帶,壓縮進了南城的老式小區。
▲南城名角兒大老師的京腔教學
在這座擁有八百萬外來人口的超級城市,聽到什麼口音都不足為奇。
武漢女孩範老師在台北呆了半學期就徹底變成了台灣腔,來北京工作之前,她以為自己也會很快被京腔傳染。
但來北京都快半年了,她潮濕的南方口音一點都沒有被北方的乾燥而改變。
六個月以來,她聽過純正口音北京話的次數比北京動物園裏的大熊貓還要少,範老師還挺失望的。
範老師的感覺沒有錯,這種讓這座城市引以為傲的方言口音正在式微。
聯合國統計表明,中國近100種方言都面臨著消失的危險,其中就包含京腔。
為了挽救京腔,北京市甚至建立了線上資料庫,專門找了一百來個口音未被汙染的老北京錄音,讓聲帶的震動以伺服器代碼的方式借屍還魂。
假日時日,一旦京腔真的不幸消失,這就是它的賽博墳墓。
▲從小趕上北京奧運會推廣普通話,長大了又趕上保護京腔兒,北京孩子真是哪哪都趕不上趟
留住京片子對土著意義非凡。
作為帝國都城,這座城市孕育的權力和財富、所有的光榮和夢想都屬於聚集於此的「新北京人」,並不能讓土著與有榮焉。
當名勝古跡被遊客占據、傳統小吃被反復嫌棄、王府井的小販開始叫賣老北京酸奶搭配轟炸大魷魚的時候,除了與生俱來的北京戶口,老北京似乎真的沒什麼好牛逼的了。
於是京腔是他們最後的自留地,成為了他們心中唯一不會被占領、汙染以及復制的牛逼。
京腔的牛逼不言自明。
它的底氣和它的腔調一樣充足,作為帝國文化中心的語言,它擁有介入任何一個文化場景的優先權。
在樂隊的夏天到來之前,樂手們蟄伏在北京的村莊和地下室,京腔近水樓台先得月,進入了搖滾編年史。
當下的方言搖滾被當做新生事物看待和傳播,殊不知早在十幾年前,就被北京方言玩剩下了。
好在依然有人能回憶起屬於搖滾的京腔,簡單的整理便可一窺昨日的輝煌。
儘管風格千差萬別,京腔都能一一駕馭。
被牛逼京腔輻射的文化還有更多。
直到今天,依舊有說唱愛好者把Battle之王Nasty Ray稱作最牛逼的underground,聲稱北京話才是最適合說唱的中國方言。
在川渝陷阱和綜藝節目大行其道之前,京味說唱才是橫行一時的王。
京腔的張力,甚至在飯圈裏伸出了新的觸角:相聲演員辦起了生日會、評書講者也說起了火影忍者。
2019年,一切既有的經驗都岌岌可危。
解散多年的樂隊紛紛重組賣情懷,屬於地下和街頭的文化排著隊去綜藝打分排名。
沒人想到,一口市井氣息濃鬱的京片子,竟然能扛得住「性感」的大旗。
▲我也沒想到,有一天大老師也能和性感沾上邊
京腔的性感還在於它特有的語速和吞音。
比如「高曉松老師去了中央電視台,做了個西紅柿炒雞蛋,嘉賓鹿晗說特好吃。」
用北京話念出來就是:高咬松老ri去了裝墊兒台,做了個胸是炒雞蛋,嘉賓卵說套吃。
▲請自行閱讀體會一下語速和吞音,喵
相對於偶像鮮肉們散發的荷爾蒙,京腔語法的性感顯然藏得有些深,但只需要稍加聯想便可知曉一二:
同樣作為首都方言,倫敦口音英語的特點也是說話比較大聲,而且很愛提高語速和吞音,比如letter就要把t吞掉,讀成le er, water讀成wa er。
倫敦口音被認為是純正而又性感的英語發音,同理可得,具有相同特點的京腔自然也有著自己的性感。
純正的性感京腔不是誰都學的來的。
北漂們曾鉚足了勁兒,努力模擬慵懶的感覺,但不合時宜的兒化音還是會將他們的身份暴露無遺。
新來北京的你不必嘲笑這份窘迫,十多年以前,口音就是融入這座城市的門檻,假模假樣的京腔是一個老北漂生活的勛章。
▲過去,中國人北漂要學京腔
▲過去,老外北漂也得學京腔(圖片來源:thewordofchinese)
再早一些時間,京腔幾乎濃縮了這座城市所展現出的所有性情。
課本裏的京腔是老舍的秋和史鐵生的地壇,這樣的北京是深沉而又溫情的;
到了王朔和姜文的手裏,京腔又變成了旋風,帶著專屬於北京的粗礫痞氣,連昆汀這種自命不凡的白皮佬都要有模有樣地學上一句京味兒的「牛逼」。
▲文藝作品里操著京腔的小混蛋才是真正屬於本土文化的古惑仔,輻射了70、80和90整整三代人
一個蒼白的「牛逼」顯然總結不了京腔的「高級感」。
在老北京的眼中,這種方言凝聚了北京人的風度、品味和氣質。
若要用一個專屬辭彙解釋,那就是「局氣」。
▲為了彰顯它的重要性,北京人甚至用這個詞開了連鎖餐館
無論老北京多麼強調「局氣」,外地人都會不屑一顧,在大多數人的眼裏,北京話的「高級感」不在於語言本身,而是匯集到這座城市的寶貴資源以及紅牆金瓦所象徵的權力和財富。
大家目前無需也沒必要靠一地方言獲得認同,在移民城市裏,永遠都是能力和人脈至上。
真正擁有這些的人不會在意自己的口音局不局氣,更不會在意,牛逼哄哄的京腔怎麼就越來越少了。
明朝的貴族講江淮官話,清朝的內城混雜著滿蒙口音,末代皇帝溥儀的貴族京腔更是與皇城根下的慵懶大舌頭的局氣截然不同。
▲不妨來聽聽溥儀的原聲
北京話從來沒有消失或隱退,只是你自己一直沒融入真正到圈層之中。
直到今天,京腔內部依舊有鄙視鏈:大院的瞧不起胡同的,胡同的看不上拆遷的,拆遷的則嫌南城的口音痞。
而最在意「純正京腔」的,恰好就是南城市井裏的老北京,他們從京腔的式微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牛逼哄哄的京腔並沒有變少,它本來就是流動的,它只是隨著普通話的普及和外來人口的湧入而逐漸稀釋,同時孕育著新的京腔。
比如現今台灣的國語發音,就沿用了很多百年以前的北京口音。
其中最令我們意想不到的,大概就是被讀作hàn的「和」字了。
hàn的讀法源於京腔,直到上世紀80年代,還有老北京把和讀作hàn。
老北京除了讀『hàn』,還讀『hài』,侯寶林先生的相聲裏,就有「你和(hài)我」。
▲我焊你,心連心,相會在北京!
人類為了質疑上帝而建造通天巴別塔,上帝剝奪了人類的共同語言作為懲罰。
雖然巴別塔爛了尾,但操著不同語言人從未從停止反抗。
即使你下載盜版字幕只是為了搞懂AV的劇情,那也是在為人類文明的交流與進步做出貢獻。
語言不會消失,被時代所拋棄永遠是自說自話的頑固和迂腐。
無論上帝是否情願,巴別塔終將會重新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