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冷炮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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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鷹眼荷魯斯
作為所謂的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林則徐在鴉片戰爭前曾大量借助翻譯材料,認識外部世界。
他下令翻譯的外國報紙合集,最後被變成《澳門新聞紙》,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然而他可能並不清楚,自己所看到的內容被重重過濾。
這讓他最後只能了解一個已經被扭曲的西方世界。
本文將從詞句和軍事力量對比的角度來分析這點。
翻譯和人物名稱維度
▲林則徐的主要內參《澳門新聞紙》
在人名、制度、物品和歷史名詞的處理上,《澳門新聞紙》的處理可謂非常不專業。
與同時代西方人對於中國歷史的研究和翻譯,形成了鮮明對比。
首先是國名翻譯都不統一。
由方言習慣、受教對象和受教育程度不同,所以4個翻譯人員幾乎是在各行其是。
他們將聽到的英語語音是以各自的方言為藍本,然後依照著自己的方言母語,轉為漢字記錄發音。
在從英文-英語-漢語-漢字的漫長翻譯過程中,漢字只能大致標誌單詞的部分聲母和韻母,不能標明聲調。
結果就是大家翻譯的國名都千奇百怪。
僅僅一個接觸時間最長的葡萄牙,都可以有大西洋國、布魯牙、彼嘟呀爾、布都凱爾等稱謂。
同時代的英國在進行阿富汗戰爭,林則徐的翻譯在對喀布爾的翻譯中,也是出現了咖嘛爾、咖咘爾、加武爾等不同的譯名。
▲已建立300年的澳門,也沒讓清朝正確認識葡萄牙
這種譯名不統一是翻譯的大忌,會給讀者造成巨大困惑。
鴉片戰爭前夕,林則徐在接待了一批在南中國海落難的美國水手時,曾經向後者問奧斯曼土耳其是不是美國的一個地區。
美國水手回答自己的祖國和土耳其完全是兩個國家,之間的航程約為6個月。
這讓林則徐大吃一驚!
後來美國水手還感慨,大清最富庶行省的總督的地理知識,還趕不上普通美國水手,翻譯的地名不統一可謂授人以柄。
除了國名的翻譯不能統一之外,這些譯者對於本國的歷史也不甚熟稔。
比如對於在水師發展的歷史和清朝對應海軍戰術的深度報導中,原文的大意是「元世祖忽必烈派出艦隊遠征日本」。
結果被譯者翻譯為「元朝第一位皇帝派遣其將領姑布列坎遠征日本」。
如果作者對本國歷史足夠熟悉,在拼讀出Kublai的發音之後,就能對應上本國固有的名詞。
▲林則徐的翻譯人員連忽必烈征日的歷史都不清楚
相比之下,同時代英國人對於清朝名詞的翻譯要精細很多。
比如在處理諸葛亮的翻譯時,如果只是列出一堆字母Kong Ming,那麽對於不了解東方歷史的讀者毫無意義。
所以在鴉片戰爭前後,英國人喬治-懷特出版《中華帝國圖景》時,就對孔明進行了補充說明。
將他比作中國的馬基雅維利,雖然內容有待商榷,但突出了諸葛亮的政治家和戰略家屬性,讓對歷史背景缺乏了解的人能迅速把握基本形象。
能這樣引用典故,體現了英國人對於中文的掌握度,強於華人對於英文的熟悉程度。
在涉及到制度類名詞時,翻譯者沒有對這些名詞進行適當的歸化和意譯,完全保留了詞語的異域色彩。
結果也是讓不了解西方制度文化的讀者一頭霧水。
比如譯者直接將英國的上議院、下議院,議會翻譯為呂好司(house of lords)、甘文好司(house of commons)、巴厘滿衙門(parliment)等等。
此外,對於某些制度性名詞,作者自己都沒有弄清楚是什麼意思就直接翻譯。
所以林則徐在後來按照集權帝國的模式反推英國國情,認為英格蘭女主年幼當國,其叔又覬覦王位,斷不敢與大清開戰!
▲碎片化閱讀並未幫林則徐認識到英國議會制度
在《廣州紀事報》中有篇介紹歐洲列國軍力的文章。
原文提到在1839年,普魯士有國民軍或者後備軍35萬人。
原文裏是有對Landwehr的補充說明的,但是林則徐的翻譯卻不知所云地將Landwehr翻譯為蘭威阿兵,完全無法體現原文的本意。
這說明當時的翻譯不僅倉促,而且從不刨根問底,對於制度缺乏探究精神。
所以林則徐看到的,僅僅是一串串陌生的國名和數字。
相比之下,同時代西方人介紹中國的著作,則基本上沒有出現這個問題。
林則徐所參考的《華事夷言》,是19世紀的英文著作《番鬼在中國》。
裡面在描述清朝的官僚體系時,直接將各個等級的文人和官僚概括為文學家、立法者、執法者和道德家。
在介紹古代軍事理論時,直接繞開了具體而繁多的陣型名字,直接稱為方陣、圓陣、前軍、中軍、後軍等簡單概念。
此外,部分名物的翻譯出帶有明顯的歧視性色彩,是天朝上國觀念作祟。
比如將奧地利帝國的首都維也納故意翻譯為「歐斯特里阿部落」,將法國首都巴黎翻譯為「佛蘭西國首部落」。
可能是翻譯者為了讓大官在閱讀時保持內心的愉悅,而臨時腦補出的描述。
▲19世紀版本的《番鬼在中國》封面
句法維度
▲錯誤的材料也讓林則徐產生很多決策失誤
受制於語法水平,也由於天朝心態在作祟,林則徐的翻譯會顛倒了一些從句的主句和從句關係,進而扭曲了很多信息本意。
比如在翻譯《鬼佬在中國》第12節的內容時,很多貶義性質的從句被翻譯為褒義的內容。
原文描寫孔夫子的言行錄被翻譯成拉丁文,其中並沒有提到很多令人震驚或者驚嘆的奇跡。
但翻譯者卻曲解為:孔夫子之書,系用拉丁字體譯出,甚少精要道理。我等若信其不甚明白之書,以為中國儒教道理止步於此,恐為耶教所誤!
▲早期西方著作上的孔子畫像
在談到中國人的民族性時,英國人原文的意思是素來輕視武勇,特別是當這些勇敢者高傲自大的時候。
但是到了翻譯者那裏,這段話就自動變成了:中國唯有勇武不及西洋。若中國兼備西洋之勇武,我等敬中國尤當不及。
除此之外,翻譯者雖然有著豐富的閱歷和海外經驗,但是在翻譯時依舊在迎合傳統儒家思維的華夷二元對立的模式,毫無列國格局之思維。
比如在《鬼佬在中國》的第14節中,英國人在談到中國人種時,原文這樣寫道:
「雖然看起來似乎不可靠,但是膚色越深,意味著該人種在智力和道德上越低級,那麽中國人就是所有低級的有色人種中最聰明的一個。」
到了翻譯那裏,其他的白種人國家和世界列國被選擇性忽視,翻譯為:「中國人之聰明靈便,除英吉利之外他國皆不及。」
▲在清朝人眼裏,所有歐洲國家幾乎都是一伙人
軍事分析的對比
▲錯誤的軍事分析,也讓清朝對於開戰後果缺乏認知
雖然有各種錯誤,但是林則徐組織的翻譯在軍事方面大致準確。
但對比英國人對清朝軍事的分析,這些科普級參考資料的水平還是太過粗淺。
從林則徐翻譯的《澳門新聞紙》來看,英國人已經非常準確掌握了清朝軍隊的性質、構成、武器與戰術。
在構成方面,中國軍隊被分為滿洲八旗、蒙古八旗、漢軍八旗、漢軍綠營和各地民團5類。
其中前兩類理論上最為精銳但是人數相對較少,而且武藝弛廢。
所以多數地區的防禦重任,落到了漢軍綠營和各地團練上。
▲林則徐等人的精心準備,在英國人看來並不可怕
在裝備上,蒙古兵的水平並不精良。
很多士兵只穿基本的氈帽、皮衣,使用射程不遠的弓箭、馬刀和風格類似於北印度的杈子槍,戰馬顯得矮小、厚重而敦實。
八旗的軍官頭戴配有纓槍尖的錐形頭盔,身穿內襯有鐵片的棉質戰袍,也使用類似的弓箭、杈子槍和刀劍。
普通的戰士護甲沒有軍官那麽帥氣,但是也比較威風,有的護甲上有護胸或者護肩的金屬片。
1801-1803年,由於滿蒙王公的騎射和火槍技能日漸退化,嘉慶皇帝曾經試圖恢復在北方圍場的皇家狩獵,並斥責那些荒疏武藝的貴族子弟。
相比之下,漢軍綠營缺乏護甲,主要使用竹、柳條或者藤編制的盾牌。雖然看起來不結實,幸好在中國戰場上可以擋住大部分弓箭傷害。
此外,漢人使用種類繁多的刀、長槍、標槍、三頭叉等近戰武器。
但和英格蘭相比,中國劍和劍術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雖然種類很多,但是真正在近戰中可以造成威脅的,是一種頭部帶弧度的長柄砍刀和漢人用的雙刀。
和其他蠻族相比,漢人善於用雙刀或者雙劍是一個比較顯著的優勢,這在日後的戰鬥中值得提防。
▲英國人也很理解清軍喜歡使用弓箭的原因
在遠程火力上,中國人的習慣是更看重遠射、其次肉搏。
但主要的遠射武器還是喜歡用弓箭,無論滿漢蒙都是如此。
這一方面是韃靼的影響,另一方面是漢人在體格和精神上的柔弱,所以會避免近戰。
滿漢蒙的士兵並非不知道火器的威力,沿海的士兵對於西洋人的火器比較畏懼。
但本國手工生產的槍炮,因缺乏合理的數學比例和力學構造,射程很不穩定。
他們的彈丸很明顯不是統一批量生產的,這無疑會影響威力。
最後因為鑄造技術不過關,火藥配比導致的藥性不穩,他們的火槍很容易炸膛。
最勇敢的士兵為了保證自己的戰力,都不敢輕易用本國產的火槍。
他們的加農炮也存在類似的問題,而且很多炮台是不能靈活調整設計角度的。
因此弓箭成為了中國人最喜歡的遠程武器,也是中國軍隊經常性的操練項目。
在布陣和行軍上,清軍的隊伍不整齊而且鬆散。
沖鋒時不顧排面的匹夫之勇被視為精神可嘉,行軍時插隊也比較常見。
雖然他們的軍事理論裏也有前鋒、中軍、後衛的劃分,但是後衛往往不嚴密。
民間文化也對騎士時代的陣前單挑似乎很受推崇,但個人的勇猛並不等於軍隊的整體高素質。
此外,中國人狡詐的民族性格相通,他們將夜襲、火攻、埋雷、火攻船或者收買敵酋作為主要的手段,試圖瓦解那些貪婪而短視的遊牧侵略者。
▲即便是冷兵器水平,英軍也覺得清朝並不厲害
英國人通過長期觀察和分析,還得出了非常刺眼的結論。
中國人雖然吃苦耐勞、服從命令,但是從本質上是更服從自己的利益和皇帝威懾。
特別是在韃靼人征服後,專制君主和他的漢族臣民是沒有共同利益交集、或者說是敵對的。
所以漢人很難有愛國熱情去應對可能的英國入侵,而且由於綠營和八旗的實際待遇遠遠低於他們的應得,這些人只能另謀生路或者搶劫人民,缺乏專門的時間操練。
所以中國並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精良常備軍。
80萬軍隊的龐大數目看起來嚇人,但並不是裝備精良、鬥志飽滿的愛國者,所以其實不足為懼。
最後,英國人一針見血的指出:中國文明的超級穩定性和傳承性,很大程度上來源於封閉的地理環境。
東亞大陸內部的廣大田野、山脈和河道構成了巨大的內部市場,農耕的生活模式讓人習慣於一成不變的生活。
道德訓誡式的法律很容易保存很多基礎性的古老理念。
而與發音脫節的文字,則讓這裡形成了跨越方言的溝通體系,但與世界其他地方相隔絕。
所以英國人認為中國的文明穩定不是來源於軍事力量強大,而是來源於根植於封閉環境的自成一體。
這也造成了中國文化在早期先發時輝煌,但是後來長期停滯。
▲英軍也早已認識到普通民眾對於戰爭的漠然態度
相比之下,林則徐對於西方軍事的認識完全停留在比人數眾寡、船隻大小的地步。
比如俄羅斯人口和兵力最盛,戶口5000萬、戰船130艘,軍隊100餘萬。其次為奧地利,戶口3300萬、兵40萬,另有蘭威阿兵在外等。
對於西方軍隊的長技,林則徐的認識還停留在連環槍的水平,認為歐洲人只能遠程射擊,但是卻不善於近戰。除此之外,別無所長。
這樣的認識,很顯然是信息閉塞和不對等的結果。
英國人卻已經研究過戚繼光抗倭、壬辰戰爭、明清易代和鄭成功反清等一系列戰爭。
林則徐和所有的大清將領,卻對歐洲發生過的三十年戰爭、英法爭霸和拿破崙戰爭,都一無所知。
▲整個清朝都對歐洲的軍事發展沒有概念
總而言之,鴉片戰爭不僅僅是戰場上武力的較量,也是信息維度的較量。
林則徐作為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卻處於以倫敦-好望角-馬六甲-孟買-澳門-廣州為中軸的世界新聞鏈底端。
先天就處於非常不利的地位。
相比於英國人站在在西-葡-荷三國的認識基礎上,林則徐只有通過碎片化的新聞學習西方知識,完全就是不成體系的學習。
這讓他的認識裏的西方世界,在道德、制度和觀念上與中國類似,僅僅是在武力上強於自己,絲毫意識不到西方列強對於中國即將進行降維打擊。
這種錯誤的認知世界的方式,直到今天依舊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