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短史記(微信id:tengxun_lishi)
作者:諶旭彬
地名變更,往往會直接改變一個地方的氣質形象。
「蘭陵美酒鬱金香」變成「棗莊美酒鬱金香」,《蘭陵王入陣曲》變成《棗莊王入陣曲》,畫風立時迥異;「包頭呂布」、「石家莊趙雲」、「駐馬店袁紹」的感覺也會很怪。
揆諸歷史,當代以來,中國共發生過4次大規模的地名更改。其中有很多值得總結的經驗教訓。
宣威火腿變榕峰火腿
1951年,政務院下發文件,要求清理「帶有歧視或侮辱少數民族性質」的地名,隨後取消了相當數量被認為具有歧視色彩的地名。
比如,歸綏更名為呼和浩特;迪化更名為烏魯木齊;景化縣更名為呼圖壁縣;懋功縣更名為小金縣;鎮南關更名為睦南關……
基本上,凡地名中含「綏」「化」「平」「鎮」「宣」這類彰顯華夷之別字眼者,都在更改之列。①
這場更名運動本意是好的,但落實到具體操作,卻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比如,雲南宣威縣,「宣威」二字被認為有「宣揚大漢天威」之意,被更名為榕峰縣。
其實,宣威縣的前身是雍正五年(1727年)所設宣威州,已歷200餘年,當地百姓早已不是雍正時代的土司之民,這種更改其實沒有必要。
而且改名後,也破壞了多年來聚附在地名上的品牌資源,1959年,因為「榕峰火腿」海外出口不利,經國務院批准,榕峰縣又改回了宣威縣。②
▲圖:上世紀50年代新華社對「榕峰火腿」的圖片報導
清除帝國主義侵略色彩,也是這一時期地名更改的一大依據。
比如,「額菲爾士峰」被更名為「珠穆朗瑪峰」;「外喜馬拉雅山」被更名為「岡底斯山」(1952年)。③
漢字簡化與地名變更
1956年,《漢字簡化方案》出台,又有大批地名隨之被更改。
當時,漢字簡化被視作「漢字拼音化」的一種過渡手段,依據簡化字更改地名時,也較少考慮到歷史文化傳承方面的問題。
比如,「璦琿」被更名為「愛輝」,只簡掉了兩筆,但卻割斷了該地名與1858年《璦琿條約》等重要歷史事件之間的聯繫,直到2015年才再度改回「璦琿」。
還有很多更改,可謂毫無章法。
比如:
(1)「邠縣」更名為「彬縣」。說是簡化,新地名的筆畫反而多了;
(2)「大庾縣」更名為「大餘縣」。理由是「庾」字生僻,但「大庾嶺」卻又保留了下來,沒有改成「大餘嶺」;
(3)「沔縣」更名為「勉縣」。理由是「沔」字生僻,但該縣之來歷「沔水」卻又不改;
(4)「鬰林」更名為「玉林」。「鬰」是森林繁茂之意,和「玉」八竿子打不到一塊;「鬰江」「鬰南」當時更名成了「鬱江」「鬱南」,獨獨「鬰林」更名成了「玉林」,當地又不產玉,簡直毫無道理可言。④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路名大革命,全城一片紅
1966年,發生了一場更大的、深入街道巷陌的地名更改風潮。
在北京,張自忠路被改成「工農兵東大街」、趙登禹路被改成「中華路」,佟麟閣路被改成「四新路」。
紅衛兵們認為,「城區四個區是首都的心臟,應該『紅滿城』,擬將西城區改為『紅旗區』,東城區改為『紅日區』,宣武區改為『紅衛區』,崇文區改為『紅光區』。」
「海淀區大專學校最多,是文革的起源地,改為『文革區』。……」
當時的口號是「路名大革命,全城一片紅」。
但紅色地名不夠用,在「學毛著胡同」、「防修胡同」、「滅資胡同」……都用過了之後,就只好採用一種省事的辦法:
從東單二條到前炒面胡同,按順序被更名為「瑞金路頭條」至「瑞金路三十條」;
從交道口南頭條開始,依次改為「大躍進路頭條」至「大躍進路十五條」……⑤
北京不是個案。
大略同期,甘肅天水市秦州區,有70條街巷被改名為「反修巷」、「文革巷」等名稱;福州城區的街道名稱,改動比例高達98.7%……⑥
這種「地名一片紅」的狂熱,造就了大量的重名同音地名。
地圖、公章、招牌、路標、公文、出版物等,無法緊跟運動步伐,造成了辦事找不到人、信件無法投遞等諸多混亂。
1974年,北京市委將絕大部分胡同改回了原名稱,只保留了14處新地名沒有恢復。
▲圖:北京蘇聯大使館門前道路被重命名為「反修路」
追逐經濟利益得不償失
1979-1986年間,開展了「第一次全國地名普查」。
這次普查,動用10萬之眾,歷時7年,除糾正之前的地名亂象外,還獲得陸地地名550餘萬條,沿海島嶼、海域地名2萬餘條。
普查結束後,自國務院而下至各縣市,成立了「地名委員會」。
新一輪改名風潮始於自80年代末,一直延續至今,動機是「發展經濟」,故改名者多以城市居多。
不過,在經濟方面取得成功者並不多,雲南中甸縣更名為「香格里拉縣」(2001),或許可算其一。
多數地名更改,並未給當地帶來明顯的經濟效應,反引起許多無謂的紛擾。
比如:
(1)1987年徽州地區更名為黃山市,市內太平縣又更名為黃山區,給遊客造成很大困擾,也抹煞了「徽州文化」的存在;
(2)1988年灌縣更名為都江堰市,轄內與青城山利益相關者即相當不滿;
(3)2001年,江蘇淮陰市更名為淮安市,但當地此前本就有一縣級淮安市,結果遊客去了後被「大淮安」「小淮安」弄得暈頭轉向,找不到周恩來故居。
有些地名更改,甚至可以視作笑話。比如:
(1)河北完縣,其前身是金代之完州,寓意山河完固,本是佳名,奈何有外商認為「完」寓意「完蛋」,遂於1993年更名為順平;
(2)遼寧鐵法市,以金兀術曾在該地某山調兵遣將之傳聞為由,將市名更改為不倫不類的「調兵山市」,沿用至今。⑦
文化傳承與經濟成本
地名變更,是一件成本巨大的事情。
2010年底「襄樊」更名為「襄陽」。
有學者預估,「修改各種地圖、公章、證件、招牌等」行政成本將至少達1億元,至於民眾要承受多少成本,尚未考慮在內(此次更名實際產生了多少成本,迄今並未公布)。
石家莊市區劃地名辦,在2009年對外界透漏,如果石家莊要改名字,「沒有10億元人民幣是完不成的。」⑧
很多人主張恢復文化傳承,支持將駐馬店改回汝南(現在尚存汝南縣)、將棗莊改回蘭陵(現在尚存蘭陵縣,系2014年由蒼山縣改回),但往往忽略了上述巨額成本。
這種是要恢復文化傳承、還是要考量經濟成本的兩難,其實也是在提醒一個常識:地名更改必須慎重,一旦改了,要想再改回來,往往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面對這種既成事實的兩難,美國地名委員會的立場,或可供參考:
「僅僅為了糾正歷史錯誤或者回歸歷史傳統,並不構成更改地名的理由。」⑨
①參見:《建國以來地名更改簡表》,收錄於:《1949-1985中華人民共和國資料手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6,P21-25。
②《國務院關於同意將榕峰縣改名為宣威縣給雲南省人民委員會的批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公報,1959年第29期。
③《中央人民政府內務部、出版總署關於「額菲爾士峰」應正名為「珠穆朗瑪峰」、「外喜馬拉雅山」應正名為「岡底斯山」的通報》,人民日報,1952年5月27日。
④《現行縣以上地名中的異體字》,收錄於《異體字規範字應用辨析字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P390-392。
⑤陳徒手,《六七十年代北京地名修改內情》。
⑥曾世英、杜祥明,《試論地名學》,收錄於《地名學文集》,中國地名委員會辦公室/編,測繪出版社,1985,P08-09。
⑦《地名更名熱》,《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 2012》,教育部語言文字信息管理司組/編,商務印書館,2012,P197-199。
⑧參見:張宏偉,《襄樊更名為襄陽 一字之改成本過億》,華商報2011年1月8日;《石家莊若改名 損失將超10億》,解放網-新聞晨報2009年8月17日。
⑨美國地名委員會官網:http://geonames.usgs.go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