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生棉的中國往事

本文來源:看客inSight(微信id:pic163)

那段日子還是很不方便。

「小時候,看到心目中的玉女在電視上做衛生巾廣告,我們班全體男生難過了一個星期。」即將奔三的小李回憶說。

2007年已經是11年前了,那一年他的女神大冪冪接下了一支衛生巾廣告:

一條姨媽巾的中國往事

「那幾天,安全不側漏」,廣告裡的女神對著小李如是說。

年幼的小李當然不理解其中的奧義。

更多人不了解的,還有這份自信的來之不易。

事實上,40年前,中國女性來大姨媽時,可以用的道具真不咋地。

就像崔健的歌:都是一塊紅布。

直到一批批「大姨夫」前赴後繼,憑著一腔血勇,改變了潮水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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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灘登陸的姨媽界supreme

1984年以前,即棄型衛生巾是鮮為人知的。面對祖上傳女不傳男的疑難雜症,中國古代女性一直發揮想像力,充分利用各種道具:有錢人家墊棉布、草紙,窮人家則塞稻草、柴火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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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站「月經博物館」甚至收到中國讀者的來信,說古代辭書之祖《爾雅》裡,有關於用熊貓皮作月經墊的記載。

而到了近代,粗布條又改良成「月經帶」。

大清要完之際,喜歡研究性學的奇葩文人姚靈犀在《思無邪小記》裡就記錄了他在洋貨舖的所見:月經帶類似於三角褲,有襠可解。上面可墊放布條、草紙、棉絮等。

一條姨媽巾的中國往事

▲1880年代的上海,女性流行穿這種月經帶。

張愛玲在《同學少年都不賤》裡也作出了十分赤裸的場面描寫:

電影雜誌上有一張好萊塢「小星」的遊泳照……一個金髮女郎……胸部雖高,私處也墳起一大塊……趙玨十分困惑。

那怎麼能拍到宣傳照裡去?此後有個時期,她想是遊泳衣下繫著月經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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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期的日本,月經帶配合「衛生圍裙」使用可防止滲漏。

「墳起一大塊」已經夠尷尬的了——厚厚的一沓紙放進粗糙的布帶上,整個經期都不能解下。

想起那幾天,很多民國姑娘表示不堪回首:「我不幸,生為女子,每遇經期,潮濕可厭,襯紙粗硬,觸肌如刺。精神之痛苦,局外人不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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晾曬的月經帶偶爾會「不翼而飛」,有時甚至招致生命危險:

「大陸婦女往往認為它為穢褻的,不肯給人看見,洗的時候,大多在晚間,曬於陰僻處,這樣假使有蟲蛇經歷,豈不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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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打麻將手氣差的時候,摸上個「紅中」會大罵:「媽的,摸個月經帶。」

早期歐美各國婦女處理月經的方式和中國差不多,那幾天,女士們簡直就是一個行走的細菌培養皿。

直到1921年,美國金佰利公司推出了世界上第一片拋棄式衛生棉「高潔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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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歐美女士們大多只能用布巾應付經期(如圖)。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金佰利·克拉克公司為傷員研發了吸水力強的纖維棉繃帶,走心的護士順手拿來當月經墊,沒想到,效果出奇地不錯。

這個偶然的發現直接促成了現代衛生巾的誕生。

很快,新式姨媽巾「高潔絲」就銷到了中國,首先在江浙滬包郵區登陸,譯名「靠得住」。

1928年,時尚風向標《婦女雜誌》刊登了一則「靠得住」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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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們一邊讀著「質地細軟,服之舒適」、「吸收液汁,力五倍於棉製經褥」的廣告詞,一邊唸叨著「每盒一元,每打十元」的售價,不禁心生疑問。

要知道,當時一個僱得起傭人的家庭,每人每月的食費平均才六元,而一名女僕的月薪才二元。

標價如此之高,是誰給它的勇氣?——知識青年胡適謝邀並答:是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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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識》第六十六期,《女子月經布之研究》,胡適。

雖然當時的「靠得住」棉墊,依然要用別針或繩子固定在內褲上,但因為「用後即棄,不需洗滌」,所以衛生了不少。

胡適更是專門在《常識》雜誌上撰文安利它:「實為經布中最佳者」,建議女孩子們都去藥局選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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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英商老晉隆洋行也推出了「順利帶」。

及至1930年代,市面上已有各式各樣的同類型產品,但卻「只有少數婦女去購買」。

在那個小腳還沒全放開的年代,公然購買姨媽巾就好比平地一驚雷。

即使是「提倡婦女衛生」的進步人士,也認為這種現象「真是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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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期的歐美地區也存在著這種尷尬。

為了減輕女士們的羞愧感,很多衛生巾的包裝都經過模糊設計,且購買方式全程自助,無需跟店員交流。

此外,新式月經帶都強調「用過即丟」,對於一向節儉的中國婦女而言,大概會覺得有些浪費。

很長一段時期裡,大部分中小城市和農村女孩初潮時,用的還是母親或姐姐親手縫製的月經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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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北京,一所女校的女學生在做體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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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假」來了!

新中國建立以後,浩浩蕩蕩的女職工隊伍產生了。

大姨媽也搖身一變,成了計劃經濟時期的「錦鯉」。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當時工廠實行勞力保護,女職工來月經時可以請幾天假。

組織照例準假,薪水照發,於是「照例准假」叫著叫著就成了「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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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女能頂半邊天另外國家還規定,女工在100人以上的廠子必須設有「衛生室」。女工衛生室被稱為「半邊天」的「白色小屋」,裡頭備有消毒過的衛生帶、草紙,以及沖洗用的小毛巾,以方便來月經的女同志保持衛生。

1957年在福華絲綢廠工作的小杜同志感慨道:「過去這些設備是有錢的太太、小姐們用的,我們用的都是爛棉花、破布……我要進一步搞好生產來感謝主管。」

除了惠及女職工之外,女學生們也紛紛轉發「例假錦鯉」。

那是70年代末期,「把握女學生例假規律」的倡議提上日程。

「打通思想」、「做好登記」、「學會診斷」,是每個體育老師必須踐行的三駕馬車。

只要對老師說一聲:「老師我肚子疼」,老師就會心領神會,安排你去樹蔭底下打乒乓球而不是跑800米。

然而,除了例假期間被眷顧之外,作為硬件的經期用品,卻沒有多大改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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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十年代,先後誕生過兩件「無用發明」。

先是國內生產的純膠月經帶。帶子是膠皮製的,雖然防滲漏,但冬天用起來冷,夏天用著悶熱,還常常磨破大腿內側。

1960年末又出現了皺紋衛生紙,吸水性比一般衛生紙更好,但質量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60年代,國內出現了專門生產月經帶的廠家。因經血「骯髒」不便提及,所以廠家將「月經帶」改叫成「衛生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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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當時物資極度匱乏,就連衛生帶也需要憑票供應。

於是有人順口編了句廣告詞:躍進牌月經帶,越戴越經戴!


▲衛生帶專用票。

成長在70年代的那一輩人,腦海中還留存著這樣的殘響:「第一次,我支支吾吾地告訴媽媽來月經,媽媽給了我三毛錢,讓我去合作社買了一個衛生帶,一堆手紙。」

而現代經期衛生用品,則像大姨媽一樣遲遲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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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以前,最經典的衛生帶樣式。來源:青梅的博客

及至80年代初,當內地的健康科普小冊子還在教大家「如何清洗衛生帶」時,香港電影已經將月經寫進了電影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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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陣子香港鬼片喜歡將月經帶看成法器,不僅能辟邪還能驅魔。1982年,《人嚇人》就有月經帶救人的橋段。

中國的「大姨夫」們,已經敏銳地覺察到空氣中的異動,並為之迷惘與衝動。

姨媽巾,中國姑娘等來的奇蹟

改革開放後不久,一批批國際友人來到中國旅行,有人拍下了那個天藍水悠,白衣飄飄的浪漫年代。

有人卻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尷尬:找了老半天,她們才驚訝地發現:There is no sanitary napkin in China.「中國沒有衛生巾。」

這事傳到上頭,有關部門自然是想群眾之想,急群眾之急,決定拿出寶貴的外匯進口衛生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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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外國衛生巾生產線1982年,北京造紙十一廠從日本瑞光株式會社引進了第一條衛生巾生產線。

此時的衛生巾,已經不是當年的衛生巾了——早在70年代,歐美在衛生巾研發上就有了重大突破——「膠黏型衛生巾」誕生。

北京造紙十一廠引進的,正是這種新型衛生巾產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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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Stayfree的直條形背膠衛生巾廣告。

經過一輪緊鑼密鼓的生產,衛生巾很快就登上了國營商店的售貨架。

不料,卻乏人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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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任廠長郝治回憶:「當時的衛生巾賣7角一包……而婦女們平時使用的衛生捲紙一包只賣1角7分,大多數人根本承受不了。」

一年要花八、九塊錢在這上面,都夠養活半個人了,大家還是拿消毒草紙疊吧疊吧,很快就把這個新鮮玩意拋諸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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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的上海街頭。

齋藤康一攝這樣的情況持續了數年,直到另一個大姨夫,人稱「中國衛生巾大王」的許連捷嶄露頭角——認識他名字的人不多,但他創立的品牌,可以說是貫穿了很多讀者朋友的前半生。

1985年夏,當全國女青年以穿紅裙子為時尚之際,許連捷的心也被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醒了。原本搞服裝加工的他在企業內部會議宣布:轉向生產衛生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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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夏天,北京街頭的紅裙子。

萌生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是因為一個偶然打探到的消息:一個推銷設備的人說,外國女士都在用衛生巾。後來他到上海做調研,朋友的太太也告訴他:「我用過,特別好用,就是難買,上次還是託人從國外帶回來的哩。」

憑著敏銳的嗅覺,他覺得這事大有搞頭。「安樂」牌衛生巾,很快就橫空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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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你也該料到,又是蒼白的套路:賣不動嘛。

不僅賣不動,許連捷連個女推銷也招不到。

五個男業務員狂跑零售終端,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安利:「買塊衛生巾吧,買塊衛生巾吧。」

有人掂在手上問:多少錢一斤?但卻一個願意進貨的都沒有。

各大商場更是擺都不讓擺:「和食物放在一起,會影響我們食品銷售啦!」

轉眼兩個月過去,偌大的上海,連一個想試試「安樂」的女士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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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的安樂衛生巾生產線

據報導,1986年,許的工廠嚴重虧損,連薪水都發不出。

春節期間,他在老家挨家挨戶借錢,發薪水之餘,還花3萬元重金,買下了熱播港劇《八仙過海》的插播廣告。——男同學可能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女同學會告訴你:「得追劇者,得天下。」

廣告播出後,安樂衛生巾在短短5年內,就佔據了全國市場份額的40%。

新潮的膠黏型衛生巾,可以說是很expert,剛剛告別了紅色草紙的姑娘和大姨,買回來還不一定會用,有時會貼反,有時會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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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那代人親切地稱之為「年糕條」。

風起雲湧的80年代,像許連捷這樣劍走偏鋒的人也是不少,同時期的廣告界還出了個任小青。

1985年,北京廣告公司為ob衛生棉條創作了一則平面廣告,一場更浩大的革命,就這樣悄然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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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強生OB在中國推出的平面廣告。這是國內衛生巾廣告的先例。

招貼畫中的年輕女士盪著鞦韆、絲毫沒有「褲襠藏雷,坐立難安」的局促,廣告詞也證明了這一點:「ob,帶給我舒適和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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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告中的衛生棉條又是另一種新式經期用品——置入式衛生棉條。

2016年,傅園慧在來例假時照樣能遊泳,秘訣正是這種內置型棉條。

據項目的負責人任小青介紹,當時連北京廣告公司的女同事也無法接受這麼一個新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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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中期,國內的廣告屈指可數。

「ob衛生棉像一個豪華轎車,在全民都只騎自行車的時候,突然做了一個賓士的廣告。」——很跳躍,很突兀。

「打個不太恰當的比喻,那個時候拍這個廣告,有點像現在搞黃賭毒的感覺,賣那種黃色光盤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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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驚訝的是,就在任小青做這則廣告的1985年,安徽蚌埠也上市了一款置入式「衛生杯」,為了在已婚婦女中推廣,還給出了詳細的使用說明。

出乎任小青的意料,廣告推出後的那天,許多女士因為好奇,蜂擁而至百貨大樓看ob的宣傳小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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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一年多的時間裡,此前大量積壓的ob棉條居然銷售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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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ob衛生巾的廣告也首次出現在電視螢幕中。

此後基本不離幾大套路:運動、白褲子、藍色不明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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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不時還會玩下鬼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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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對藍色液體的反叛。

1989-1990年間,一代代衛生巾陸續誕生:超實在的護翼型,自帶扇尾的「大長巾」,以及越來越迷你的「絲薄型」……

經過多年的經營,衛生巾的普及率也從1985年的2%,躍升到1997年的41.8%。

如今它更是褪去了神秘的外衣,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但許多姑娘依舊忘不了那個場景:「純白中躺著一片最大密度的紅。那不是子宮因失望而流下的淚水,那是生命的來處,是她獻給自己的禮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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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張柏芝和黎明主演的《情迷大話王》裡有句台詞:「我大姨媽來找我了,我現在是真正的女人了。」

參考資料—————————–

[1]Museum of Menstruation,月經博物館

[2]《女體與國族:強國強種與近代中國的婦女衛生(1895-1949 )》,周春燕

[3] 《中國民間的月經隱語與文化變遷》,李金蓮

[4]《經期用品變遷錄》,汪向榮

[5] 《歐美型婦女衛生巾試製成功》,牛進禮

[6]《c》,網易女人

[7]《1000例人民公社女社員月經期衛生調查分析》,蘭州醫學院學報

[8]《把握女生例假規律》,上海市寶鋼三中,吳紀安

[9]《婦女衛生杯的使用說明》,謝榮誠

[10]《我廠車間女工衡生室的工作》,福華絲綢廠

[11]《上世紀80年代前的月經帶(衛生帶)》,青梅的博客

[12]《月事與月經帶的回憶》,青梅的博客

[13]《中國衛生巾簡史:羞恥了35年,什麼時候才能見人?》,超美時尚社

[14]《不妨問問大姨媽:中國什麼時才有的衛生巾》,秦全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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