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因為上市突降而至的財富面前,有的人顯得毫無準備,有人成為眾人眼中的「人生贏家」。
還有的人,數次跟財富失之交臂,一錯過就是上千萬。
錢讓他們自由,也讓他們惶恐。
本文來源:每日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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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易方興
編輯 : 楚明
半年來,張子達的心起伏了三次。
「上市」毫無意外成了今年互聯網企業的年度關鍵詞。
小米、美團、拼多多、優信、映客、虎牙等數家公司紮堆上市。
圍觀這股上市潮,張子達難以淡定,因為他曾在其中三家公司工作過,但最終都跳槽,與財富失之交臂。
▲2018年7月9日,香港,小米集團在港交所上市。上市後,部分員工也迎來了財富的暴漲。圖/ 網路
「每次待過的公司上市,心就一緊。粗略估算,錯過了一千萬。」
如今他居住在順義,每天的通勤距離是70公里,依然是個「打工的」。
但他身邊的一些老同事,擁有的期權價值都超過千萬,打算在這次上市潮中套現後立即辭職,環遊世界。
這個夏天,互聯網公司上市的密集程度,讓港交所都始料未及。
2018年7月12日當天,映客、指尖躍動等8家公司同時在港交所掛牌上市,以至於港交所大廳的四面鑼都不夠用了,每兩家公司代表只能共用一面來集體敲鐘。
小米的老員工周鐵全程看了雷軍的敲鐘直播後,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因為就在兩年前,雷軍還說過「2025年之前不上市」。
然而9點30分,鐘響後,周鐵手裡的小米期權就被明碼標價,個人資產一下多出200萬元。
對位於金字塔頂尖的創業初期成員來說,200萬的收益不過是他們財富的一個零頭。
雷軍津津樂道的一個故事是,小米曾在2010年在公司內部認購股票,個人投資上限是30萬元,而當年參加這次認購的員工,上市後的收益已經翻了數百倍。
今後,這樣的暴富故事很可能越來越少了。
今年3月,科技部聯合第三方分析公司發現,國內移動互聯網領域的獨角獸公司,成立時間大部分集中在2010年到2015年之間。
換言之,獨角獸們圈地廝殺之後,留下的創業空間已經越來越窄,而通過期權套現做到財富激增、階層躍升的窗口,也越來越少。
這令張子達感到焦慮,「再不上車的話,可能就無車可上了。」
自由的,恐懼的
在突降而至的財富面前,有的人顯得毫無準備,如同第一次進入巧克力工廠中的查理。
32歲的小米初創成員之一的張文浩,說自己「有些懵」。
關於花錢的想像力,他目前所想到的也只是「結婚以後,換一個大一點的房子,把父母接到北京,多陪陪老婆,讓父母輕鬆瀟灑一點」。
造就新富階層的一批上市公司中,小米是特別的一個。
它的估值變動之大,讓員工周鐵都感到緊張,「年初說值1000億美元,後來有傳言說談到了2000億,再後來降到了800億,最後連雷總都站出來說,『隨便開價,總不至於不值550億吧』」。
到7月9日上市的那一天,雷軍敲響了港交所定制的寬3米、重200斤的加大型銅鑼,小米市值終於確定下來:465億美元。
此前傳言,小米上市後,工號前1000的員工均將成為千萬身價的財富新貴,但又隨即被內部辟謠,對外稱「哪裡有那麼多」。
毋庸置疑的是,即便是以465億美元市值上市,小米為部分員工帶來的財富,足以改變他們的人生。
▲小米上市後,內部員工爆料,財富自由或許僅僅是幻想,或是一種宣傳方式而已。圖/ 網路
43歲的周澤明也靠期權套現成為眾人眼裡的「人生贏家」。
他是一家互聯網公司最早期的創業團隊成員之一。
2017年,他所在的公司在美國紐約證券交易所掛牌上市。半年多後,他用手裡的期權套現了數千萬,還留下多少股票不得而知。
作為「新暴富階層」中的一員,他也得遵循這個圈子中的遊戲規則:沉默、低調,對公司和個人財富等相關話題甚為敏感。
「錢到了一定的程度,再多就只是數字上的增長了。」他意識到這點時,已經買下了北京順義的一處別墅。
當時一共有好幾套房源可供選擇,一套是帶有西城區頂尖學區的房子,一套是大興的別墅,還有一套就是順義的別墅,價格都在2500萬左右。
但最終他選擇了現在的這一套,「因為這一套物業費比較貴。」
他考慮的更多是下一代的居住環境。
每日人物見到他時,他開一輛豐田凱美瑞,穿著一身不露品牌的灰色T恤衫。
他解釋說:「買貴的那個不是因為炫富,而是住在物業費高的小區,孩子認識的人素質也更高一些。」
只不過如今看來,他的選擇導致新的問題——在這個外國人較多的別墅區里,中國小孩很難交到朋友。
他對此很樂觀,按照設想,孩子會上國際學校,遲早會跟外國同學融成一片。
他沒有北京戶口,之前還一直焦慮孩子上學和高考問題。
如今,錢已經幫他解決這個難題——上國際學校跟北京戶口無關,只需要一年交20多萬的學費。
有的問題,靠錢是解決不了的。
財富所帶來的滿足感只持續了短短幾個月,「當你有錢後,會發現周圍圈子里的人都很有錢,你的想法會不斷改變,欲望的形式也會不斷轉變」。
這樣類似的心態,在新富階層中頗為普遍。
在北京多家互聯網公司待過的張子達說,他一個舊同事,公司上市套現後離職,半年裡旅遊遍了中國,也吃遍了中國,把跳傘、潛水、登頂全嘗試了個遍。
「回來後,整個人很空虛,覺得看再壯觀的風景,吃再好吃的東西也就那樣了」。
或許,只有那些少部分幸運兒才有機會親身體會到一個道理:「錢能帶來的快樂是有限的。」
「我問他現在還有什麼願望,」那朋友的回答讓張子達目瞪口呆,「他說他想上班」。
擁有大量財富和時間的人,生活像失去了準心,射出的子彈不知該飛向何處。
與此同時,另一種焦慮開始生長出來:資產可能會隨著通脹逐漸縮水,「體會過有錢的生活後,特別恐懼回到沒錢的時候」。
周澤明一年多沒坐過地鐵了。直到一周前,堵車時段里,他需要從東直門趕到建國門,才坐上一次地鐵。
在人堆里,他像追憶似水年華一樣懷念,「過去天天擠地鐵」。
但他也下定決心,不再體驗這種懷念方式。
如今,財富自由對他來說是個偽命題。
「有錢了之後,你會更加想獲得尊重,想要做一些有價值的事情。」
他開始想投資,想再創業,想改變一個行業,或者是更宏偉的「改變社會」,「這每一件事情都需要花錢,錢是不夠花的,我也不想看著它變少」。
能改變的,不能改變的
處於互聯網公司金字塔最頂層的畢竟是極少數,是供人仰望和幻想的傳說。
更多中低層員工,在上市的狂歡中,雖有所獲益,但不足以做到所謂的「財務自由」。
更何況,今年一些企業紮堆上市後,員工的期權尚處在鎖定期中,時間從半年到數年不等。
周霜如今變得有些多疑,按照她任職的那家金融互聯網公司的股價,期權價值600多萬元。當她向父母透露了這個「喜訊」後,父母又無意間告訴了親戚。
一傳十,十傳百,幾個遠房親戚甚至專門到北京拜訪她,帶著山雞等土特產,說她的一個四大爺病了,需要錢來醫治。
「關鍵是我活了30多年,第一次聽說過我還有個四大爺。」周霜說。
她於是變得守口如瓶,特地囑咐,不要寫出她所在的公司名。
「這也不是多少錢,而且還要半年才能拿到,就有這麼多人惦記著。」
按規定,期權價值600多萬元,需要繳納近一半的稅,這讓她有些鬱悶,仿佛自己弄丟了300萬塊錢。
在這場財富狂歡中,拼多多算是最為沉靜的一個。
拼多多的董事長兼CEO黃錚發布了一篇致全員信,決定全體員工期權鎖定3年。再加上每年解鎖25%期權的規定,套現全部的期權需要7年時間。
30歲的鄭爽,正在猶豫要不要從拼多多跳槽。
「說實話有點寒心,本來期權就沒多少,再除以7,每年的收益就更少了。」
不過,他也一時半會找不到能比拼多多給出更多年薪的公司。
「上市後,拼多多給出的薪水已經處於行業前列了,之前年薪40萬的崗位,現在能給到60萬」。
拼多多上市對他來說,改變的更多是心理感受。
「以前覺得自己只值年薪40萬,現在一想,不對啊,我算少了,我應該價值80萬才對。」
就連衡量價值的尺度也在悄然發生變化,新上市的iphoneX賣1萬多塊錢,「要以前肯定覺得貴,現在覺得也就那樣」。
▲拼多多上市前夜總部工作的員工。圖/ 網路
還有一些人持有「佛系」心態,其中不乏一些身價千萬的員工。
在京東做工程師的劉昊然剛入職,工位旁邊是一個2009年就入職的工號在300以內的老員工。
同事們告訴他,這個老員工擁有10萬股京東的股票,按照現在的股價,繳稅後資產千萬左右。
但在劉昊然看來,「工程師都差不多,每天一樣加班做程序,剛進公司實習的時候他還開玩笑喊我‘哥’呢。」
劉昊然原先一直以為,他和京東老員工的差別,只是老員工過去能經常見到東哥,而他們現在很少見到東哥。
「沒想到真正的差距在財富上。」他從一個小縣城考學到武漢,碩士畢業後就來到京東,很難想像擁有1000萬是什麼感覺。
真正擁有1000萬的人,又是另一番心態。
公司上市後,盧智傑的期權變現了900多萬,「唯一的改變就是換了個大點的房子」。
原來住的一居室賣了200萬,成為手上的流動資金,他一開始還想揮霍一下,買台跑車,但這個念頭只在腦海中持續了10秒。
買房後,他照樣每天要「996」,朝九晚九,每周上班6天。
錯過的,失之交臂的
有幸運的人生,也有遺憾的人生。
上個月登陸港交所的美團點評,曾在早期多次實行股權激勵計劃,從而造就了一批千萬身價的財富新貴。
而從2010年至今的8年,也有相當一部分供職過美團的人,因為種種原因與財富擦肩而過。
▲2018年9月20日美團赴港上市,開盤後股價一路上漲,超過4000億港幣,按照股價計算,美團已經躋身中國互聯網TOP5陣營,同時也是該陣營中最年輕的企業。圖/ 網路
2011年初,劉繼漢帶著自己創立的地方團購網站加入美團網,歷任青島等地城市經理、總部商服總監職位。
彼時千團大戰初期,窩窩團、拉手網等與美團在全國各地激戰。
美團是否能夠活下去都是一個問號,上市更是遙遙無期。
很多人看到如今互聯網公司上市狂歡的風光,很少有人能夠想到,當年「打天下」時候的殘酷和艱難。
劉繼漢說,他剛入美團時,薪水底薪只有4500,提成也只有4500,有時候談下一個商戶需要反復攻克五六十次,「商戶拿出一摞名片,全是我們美團業務員的」。
慘烈的廝殺過程中,美團推出股權激勵計劃。劉繼漢的《股票期權授予書》中顯示,2011年8月,美團授予劉繼漢35000股期權,行權價為0.4美元。
「但在當時,完全不知道這是多少錢,也沒想過上市之後值多少。」
只是,在經歷了多次調崗之後,2013年8月,當時的美團期權咨詢人告訴劉繼漢,他的期權因為崗位變動,在2012年4月份就無效了,雙方後來經過多次溝通,均未能達成一致。
如今看來,這35000股期權,在美團上市之後,是一筆不小的財富。
經歷過多輪增發和稀釋之後,當時的35000股相當於現在的280000股,按照每股68港幣的股價,扣稅之前約相當於1680萬元人民幣。
「這錢雖然不是特別多,但也不少。」
劉繼漢假設過,自己當初若一直留在美團公司當青島城市經理,到今天拿到這筆錢會順利得多。
「不過,誰也沒有這樣的能力預見未來,7年前跟我一樣做美團城市經理的那些人,堅持到今天的基本沒有。」
劉繼漢在2013年離職,為了爭取期權和美團打起了漫長的官司,至今仍未有結果。
失之交臂的故事也發生在部分小米員工身上,在2010年那次唯一一次可以用30萬認購公司股份的機遇中,也有人覺得太貴而放棄了。
關於尋找機遇和錯失機遇的故事,可能每天都在發生。
FESCO研究院發布的《IT及互聯網行業人才報告》顯示,2017年,互聯網企業離職率達到25%。
越年輕的員工離職率越高,超過三分之一的人打算在半年內跳槽,25歲以下的員工中,打算在半年內跳槽的人接近一半。
在IT圈裡,跳槽甚至成了一件明碼標價的事情,口口相傳的價格是,收入最少上浮30%。
張子達就是在對收入的追逐中跳槽的,但事後證明他的選擇都令人遺憾——比如,他去年10月離職並放棄期權的那家企業,在前不久已經上市。
不過,也有人認準一個早期的創業公司不走,最後公司黃了,期權成了廢紙。
判斷一個公司能否支撐到敲鐘的是一件很難的事。
對張子達們來說,這更像一種賭博,「只有在越早期的創業公司,才有可能分得更多的期權,但這些創業公司有99%都死在了創業的路上」。
他常常以呂布自嘲,三易其主,最終走上了一條「悲劇」道路。
但他也並沒有放棄希望,因為他聽到過太多「我同事」、「我朋友」、「我同學」的暴富故事,他的邏輯很簡單:既然他們可以,我為什麼不行?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除張文浩、劉繼漢以外,其他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