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中國國家文物局(微信id:guojiawenwuju)
作者:經遠艦水下考古隊 周春水、馮雷
經遠艦遺址位於遼寧省大連市莊河黑島老人石南邊海域。
2014年夏,水下考古隊依據資料線索與磁力儀物探數據,在該處發現鐵質沉船殘骸,並推測為經遠艦。
為了推進甲午沉艦系列調查與研究,經國家文物局批准,2018年7~9月,國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遺產保護中心、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大連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聯合組隊,對該沉船點展開專項調查工作,確認是甲午海戰北洋海軍沉艦——“經遠艦”。
這是繼“致遠艦”之後,中國水下考古工作獲得的又一重大成果。
調查經過
本次調查工作始於2018年7月13日,直至9月26日結束,海上歷時近兩個半月。
參與調查的水下考古隊員,除上述機構的成員外,還匯集了海南、廣東、福建、江蘇、山東、湖北、天津等省市的19名人員,加上物探與協助人員,隊伍達26人。
同時,還委託廣州打撈局承擔專業潛水抽沙工作、上海遨拓深水裝備技術開發有限公司提供水下三維聲吶掃測等服務。
調查使用“浙奉662”甲板貨船為海上作業船,提供工作空間、電力供給、潛水平台、起吊作業以及生活住宿等需要,“中國考古01”船也赴現場協助調查。
海上作業船“浙奉662”近景遺址區域水深約10米,能見度差,長時間不足半米,對水下的工作,尤其是攝影工作造成極大不便。
為應對水下能見度不足、大範圍遺址的宏觀展現較難等現狀,調查工作還加大了物探技術投入,包括運用多波束海測、三維成像、差分定位等,大幅度提高了工作效率。
本次水下考古調查工作分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主要工作目標為搜尋、定位並評估沉艦狀況。
水下考古隊利用多波束等儀器設備採集遺跡數據,通過數據比對與檔案分析,結合潛水探摸,搜尋、發現並確認了“經遠艦”的準確位置,並找到了可以標識其身份的環形防護裝甲帶——“鐵甲堡”。
同時,根據艦體姿態和傾斜度推斷,初步判斷艦體應為倒扣狀態。
第二階段,工作目標為局部清理以確認沉艦身份,並究明沉艦保存狀況。
水下考古隊在艦體中後段右舷外壁進行抽沙作業,陸續揭露舷側艦體結構,包括舷梯、舷窗、各種管道設施等,各部件均呈倒置狀態,印證了初期對艦體倒扣的推斷。
為確定沉艦身份,水下考古隊制訂了專門的工作方案並開展了一系列水下考古作業,終於在9月15日發現了深埋於海床面以下5.5米處的“經遠”艦名,為木質髹金字體,懸掛於艦舷外壁,由此確證此艘沉艦為甲午海戰北洋水師沉艦“經遠艦”。
此外,水下考古隊員還在遺址清理中發掘出一塊木牌,清晰戳印有“經遠”二字,亦可佐證對沉艦身份的判定。
在工作結束之前,考古隊對木質艦名進行了必要覆蓋,對抽開的艦體區域進行了全部回填。最後採用犧牲陽極的辦法,沿鐵甲堡周邊焊接鋅塊,以此延緩海水對鐵艦的腐蝕。
▲清洗文物
艦體遺跡
為進一步了解艦體長度及殘損狀況,水下考古隊沿艦體的艏、舯、艉部進行局部清理。
在艏部最前端發現有艏柱、錨鏈、舷板等遺跡;在艉部及艦體外圍發現大量散落的鋼鐵構件,甚至還在艦體上發現了後期盜擾與強拆時留下的痕跡,一些鋼板被打砸彎形,邊沿被強力撕裂。
本次清淤發現的主要艦體遺蹟有:鐵甲堡 遺址上最為明顯的跡象,出露於海床上,由前往後傾斜,前部鐵甲堡高達1.8米,往後部逐漸沉入泥中,全長約42米。
鐵甲堡是“經遠艦”最明顯的標識,不同於“定遠艦”的全副裝甲帶,設計時只考慮了水線附近的裝甲,因而高度只到1.8米,其形狀:下部傾斜可接弧形肋骨,上部稍平,接平甲或穹甲板。
鐵甲堡整體由最外部裝甲、內部襯木、最裡鋼板三部分構成,整體厚達50厘米。
通過本次調查使用的水下三維聲吶呈像技術,可清晰看出鐵甲堡在海裡的全貌,以及下凹與內傾的跡象,這也是調查之初對艦體倒扣推測的根據。
▲鐵甲堡水下三維聲吶呈像
艏柱
位於艙體最前端,呈豎直狀態,揭露近1米高,鐵質,斷面呈正三角形,邊長20厘米,兩側邊有凹槽,可往後接入左、右兩側的船殼列板。
左舷列板已無存,右舷列板綿延近5米(因倒扣位於左面),並發現錨鏈一段,懸掛於列板外。
排污管
為艦體往外排放廢水的管道,在左、右舷邊均有發現,形制一樣,圓形鐵管,貼於舷側板外,全高計65厘米,口徑12厘米。管口因倒置而朝上,管口處有外弧的保護盾,將管口固定在中間。
登艦梯子
發現於右舷,木質,圓角長方形,長71、寬16厘米,用三枚鉚釘固定在外殼列板上,梯子外沿開有兩個小口,方便用手抓握攀爬。
舷窗
圓形,外框銅質,鉚釘固定於外殼列板上,內徑24厘米,鑲入的玻璃保持完好。該舷窗位於艉部的軍官住艙,透過玻璃可以確認艙內淤滿細泥。
▲玻璃完好的水下舷窗
倒煤渣口
在右舷外發現,類同於排污管,形制更大,為方形鐵管,管口長52、寬35厘米,在管口處有更寬大的保護盾。
“經遠”銘牌
木質,外表髹金,楷書,字體大小52~57厘米,按字體中心算位於泥巴下5.5米深,兩字間距1.2米,每個字用一塊整木板使用“減肉”雕成,木板邊沿隨行,從字體間縫中用鉚釘固定於外殼舷牆上。
▲“經”字銘牌
▲“遠”字銘牌
▲“經遠”銘牌整體三維聲吶呈像
出水遺物
調查提取出水大量遺物,擇選出的標本達500餘件,種類十分豐富,包括鐵、木、銅、鉛、玻璃、陶瓷、皮革等材質。
其中,鐵質品以底艙的樑架、肋骨、舷板為多見,木質品有甲板、艙室壁板、格扇門等,銅質品有砲彈、管材、舷窗等。個別文物標本還刻有德文銘牌(印證此艦由德國製造)。
代表性文物包括:鐵質小鍋爐(為啟錨機提供蒸汽動力)、斜桁、大橫肋、舷窗、艙門、鐵甲堡襯木等艦體結構設施,毛瑟步槍子彈、威布列左輪手槍子彈(WEBLEY)、37毫米哈乞開司速射砲彈、47毫米哈乞開司速射砲彈等武器彈藥,銼刀、扳手、衝子等檢修工具等。
此外,還發現53毫米格魯森砲彈藥筒、120毫米砲彈引信,這兩類武器均不見於“經遠艦”出廠檔案,應屬1894年“甲午海戰”前緊急添置的武器裝備,以加強艉部火力。
▲各種小口型武器合照(53毫米格魯森砲彈藥筒、發火管、37毫米哈乞開司速射砲彈藥筒、47毫米哈乞開司速射砲彈藥筒、毛瑟步槍子彈、威布列手槍子彈)
能印證艦體身份、還原海戰事實的文物有:
木簽牌 薄木牌,圓首,戳印“經遠”二字,字體帶墨痕,有凹痕。為金屬印章蘸油墨用力印成,尺寸小,長7.3、寬5、厚0.5厘米。
▲“經遠”木簽牌
天幕桿
發現於艉部右舷。木製桿身,斷面為長方形,端頭裝入銅質挂件,其下原為三條斜拉的銅桿,均已殘斷。安裝於艉部甲板上挑高以掛遮陽蓬之用。此件文物木頭上全是火燒痕,幾乎炭化,印證海戰中被擊中起火之說。
▲被戰火焚燒的天幕桿
斜桁
發現於艉部右舷。木製圓桿,一端拆損,斷口參差不齊;另一端套入鐵質懸掛裝置(殘失),用三道鐵箍固定在木桿上。
▲折斷的桅杆斜桁
發火管
點燃砲膛內發射藥包。銅質中空管,內有銅絲為導線,頭部兩側印有“東”“局”二字。可證實為“江面製造總局”東局製造,為電發火管。
彈藥筒
53毫米口徑格魯森砲彈藥筒發現於艉部,底部呈環狀印有“PATRONEN FABRIK*KARLSRUHE”,為德國卡爾斯魯厄市彈藥筒工廠所製。印證為臨時添加的武器。
▲53毫米格魯森砲彈藥筒底部特寫
▲德文銅銘牌
外殼列板殘件
從艦體上撕裂下來,上、下沿接板,還殘存有小塊外接的鋼板。殘長達4米,列板高2米。此塊板能確定每塊外殼列板的高度。
舵輪殘件
木質,僅存一小段,圓弧狀。外弧長31厘米。
發現與意義
“經遠艦”是中國清朝北洋海軍的重要戰艦之一,由德國伏爾鏗(Vulkan)造船廠建造,1887年1月3日下水,艦長82.4米(水位線)、寬約12米,航速15.5節,主要武器包括克虜伯210毫米口徑火砲2門,150毫米口徑火砲2門。魚雷發射管4具。
“經遠艦”於1887年底回國,當時作為“致遠艦”的僚艦,入編北洋水師。著名將領鄧世昌、林永昇分別出任兩艦的管帶(艦長)。
1894年9月17日,中日甲午海戰在黃海北部大東溝海域爆發,北洋海軍官兵奮勇抗戰,此役清軍損失戰艦四艘,分別為楊威、超勇、致遠和經遠。
戰鬥中,致遠、經遠二艦在鄧世昌、林永昇的率領下,奮勇殺敵,不幸先後沉沒。
其中“經遠艦”以一敵四,遭受日軍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四艦圍攻,全艦官兵在管帶林永昇的率領下毫無懼色,奮勇接戰,至死不升降旗。全艦官兵二百多人,除十餘人泅渡到老人石得以倖存外,絕大部分與艦同沉。
經過調查確認“經遠艦”艦體翻扣在海床上,由艏至艉傾斜2~3度左右,總體殘長約80米,寬12米,最大埋深距海床泥下6.4米。
艦艏朝向為北偏東17度,艦體在沉埋之後,遭受過後期破拆,尤以艉部為甚。
據此推斷,“經遠艦”底艙已無存(動力機艙),大部分生活艙室及甲板上的武器裝備因艦體翻扣而得以保存。
整體評估“經遠艦”保存狀況要遠好於“致遠艦”(後者僅存底艙最下部分)。
調查發現可以印證一些史料記載。
首先是解決“經遠艦”沉滅地的爭議,在此之前,沉滅有在大鹿島、莊河、海洋島等地方的爭議,而所收集到的日方經緯度,已經標註到岸上,而此次隨著“經遠”銘牌的發現,就此確證經遠沉滅於莊河老人石(舊稱蝦老石)的南面,與民國《莊河縣志》的記載“艦在蝦老石東八里許”最為接近。
從黑島岸邊看,老人石在黑島的東面,記述者或未親自到海上而記之為東。
▲海上工作全景(右後方為少數幸運官兵獲救的老人石,遠處為黑島山脈)
就傾斜度而言,由於艦體較長, 2~3度的微小傾斜,也讓艏、艉的高差達到2米以上,自然也導致同一深度,艦體前、後部不在同一層艙室中。
按當前的深度,艏部被破壞到第二層生活艙,而艉部仍舊是第一層的動力底艙,這在發現的遺物裡有明確體現。
其中,艏部發現一些水煙袋、麻將牌、馬扎、油燈、木盆、皮鞋底等物品,該處為下級士兵的生活艙室,多為私人使用物品。
而艉部的生活艙甲板(軍官住艙)仍位於泥下1.5米深,當前深度發現多個螺絲刀的木柄、鐵質板手、煤塊,可確認為底層機艙的物品,其下面有延續的穹甲板(抽沙有局部揭露,個別地方被砸出窟窿)。
在清理艉部外圍,在2米以上的深度,仍舊是底艙構件,包括密封艙門、大橫肋、工字梁、鉛質水管、通水總管等,呈散落狀分佈,為盜撈形成。
對於排水量2900噸的鋼鐵戰艦而言,甲板上除主砲台外,桅杆、煙囪都無法支撐如此重量。
而以主砲台為支撐點,再到艉部後沿,顛倒過來,其傾斜度也正好符合水下艦體(鐵甲堡)在海床上的斜度,也能推知主砲台能保存下來。
從位於艉部的右舷“經遠”銘牌觀測,其外壁鋼板無損傷,無變形,鐵甲堡到上甲板舷牆處也無彎折;玻璃舷窗艙內為細泥,表明無大的裂口。可以推知,艉部的生活艙室應該還保存較好,尤其是靠右舷區域。這也得益於艦體往後傾,艉部埋得更深一些。
右舷處發現折斷的桅杆斜桁、天幕桿等甲板上的建築,也印證艦體在由左向右傾斜時,被折斷於該側。
木桿上的火燒痕、以及一批因高溫而自爆的彈藥(發現一些37、47、53毫米口徑由內往外炸開的砲彈藥筒),證明“經遠艦”與“來遠艦”一樣,艉部被嚴重燒毀,當時來自吉野艦的觀測是鋼樑裸露,煙塵沖天。
此外,其他推測,如毛瑟步槍子彈在艏部區域較多發現,或印證在海戰之初,“經遠艦”士兵確有持槍欲登“比叡艦”之舉。艏向東北,或許“經遠艦”有回航歸隊的意圖。
“經遠艦”一側受彈翻沉,而姊妹艦“來遠艦”在威海灣也是一側中魚雷而翻沉,這在北洋海軍其他沉艦中未曾出現,或許是水密艙室設計原因。相信,將來在對本次考古調查資料進行仔細研究後,應該有更多發現。
“經遠艦”水下考古成果是近年來有關近現代沉艦水下考古的又一重大發現,對於甲午海戰史、海軍史、艦船史的研究具有極其重要的歷史與科學價值。
一些調查實物的發現,為研究工作提供新的認識,如“經遠”銘牌是首次發現的北洋海軍艦的艦銘牌,其材質、工藝及安裝方法也是首次明確。
“甲午海戰”是木質風帆戰艦被蒸汽機裝甲戰艦取代以後,世界海軍史上發生的第一次大規模海戰,也是各國海軍教科書上的經典案例,甲午海戰沉艦的水下考古工作,為世界海軍史的研究提供了無與倫比的考古實物資料。
同時,“經遠艦”是德國歷史上設計建造的第一型裝甲巡洋艦,與“定遠艦”都出自同一位設計師(魯道夫哈克),在結構中也有極大相似之處,比如水線鐵甲堡的橫空出世,就是對“定遠艦”鐵甲的局部擇取,“經遠艦”的水下調查發現為世界海軍艦艇史的研究,提供了彌足珍貴的實物資料。
最後要特別說明的是,甲午海戰是東亞近現代史上的標誌性歷史事件,也是中日曆史發展的分水嶺,對於大清帝國而言,這一戰爭終止了光緒皇帝、李鴻章等晚清上層統治者,試圖通過洋務運動和海軍建設實現富國強兵的歷史進程,中國由此滑入積貧積弱、任人宰割的深淵;
對於日本方面而言,冒險決戰、一戰而揚名於天下,終於可以以戰勝者的姿態重新審視天朝上國,從而助長了其征服中國、獨霸東亞的野心。
以史為鑑,“致遠艦”“經遠艦”的水下考古工作,為凝聚民族力量、實現富國強兵提供了難得的歷史教材,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