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遺忘之名(微信id:forgottenname)
作者:楊不歡
作者自介:居港傳媒人,撰稿人,專欄作家。兩岸三地人民感情傷害專家。
本文已授權給【微信上的中國】刊登
今天我們已無法從電視上看到香港女孩的樣子,而香港人卻在螢幕上看到內地女孩醜陋的樣子。
看了點近年的港劇,我在自己臉書隨手寫了兩句:香港女性那種「大陸妖艷賤貨搶了我的寶貝香港男人」的被害妄想症,真該治一下了。
次日一覺醒來,幾百條陌生回覆。
一個不認識的年輕香港女生給我留言說:「強國港漂支那雞,你好。」
倘若你不熟悉現在的港劇,但也許你聽過彭浩翔的《志明與春嬌》系列。
時隔五年後,彭浩翔在去年的第三部《春嬌救志明》裡,又安排了兩個說普通話的年輕女性角色:一個出場就傍著個年紀能當她爸的香港有錢色老頭(秦沛);一個身穿熱褲去熊抱有女友的香港男主角余文樂。
而這一次,國內影評對這些情節連罵都懶得罵了。
大陸女人「可以用錢買」?
大概是從2012年起,一種內地女性形象開始在香港的影視作品中出現:年輕、穿得少、高學歷(可能是海歸);拜金、綠茶心機婊、對男人主動熱情——尤其是香港男人。
那一年,「春嬌志明」系列的第二部裡,楊冪的角色就在豆瓣收到不少批評:這個大胸空姐如同「拜金小姐般存在」,明明是餘文樂的正牌女友,「說話做派又完全是一副二奶風情」。
乍一看,這樣的「大陸女生」出現在片中也並沒什麼問題,但如果你仔細觀察香港的網路語境和社會脈絡,就會發現這種內地女性形象絕非孤例。
也同樣是在2012年初,一個內地兒童在港鐵上吃點心面,其母和香港市民的對罵視頻被放上網。此後數年間,陸港矛盾爆發,一發不可收拾。
喧囂之間,「港女好蝗女壞」的標籤開始在香港民間悄然流行,成為這場矛盾的註腳。
本以為這種標籤難登大雅之堂,但在香港的傳媒、網路、社會輿論中卻俯拾皆是,而且基本沒有輿論會出來反駁。
最受香港年輕人歡迎的媒體「毛記電視」,2015年在網站上發布了一張圖片。圖中用四項指標對比港女和大陸女:港女外貌「正常」,身材「普通」,性格「一般」,真心「無價」;而大陸女的這四項指標下面,全都寫著「可以用錢買」。
而香港的一個客貨車租用商業平台CALL4VAN,也在其官方臉書上貼著這樣的宣傳海報:「港女現實但坦誠,總好過溫柔十年,然後逼你斷六親、抽幹你家產、騙走你房子、趕你去睡大街的鄰國女人」。
至於網路專欄作者們的言論,則更加直接。
一名以「港女」自稱的青年作者寫道:
大陸女「立志釣金龜、傍大款……放低身段先做二奶,看準時機再把男人勾回來」。
「大陸女人的可憎可怕,不光是勾引男人的手段,而是價值觀」。
類似言論隔三差五就會出現,內容都是「蝗女」千依百順是為錢,而「港女」堅強隱忍不貪財、刀子嘴豆腐心,與你同甘共苦,是和妖艷賤貨不一樣的白蓮花。
如果你登入「google香港」去輸入「大陸女人」,則會看到以下這些高頻聯想詞:「大陸女人呃錢」(騙錢)「大陸女人貪錢」「大陸女人雞」「大陸女人手段」……
這種香港的民間想像共情到一定程度,就在港劇中反映出來。
劇情通常是溫柔發嗲的「內地高學歷女」在公司搞事情,要搶女主的業績和男人,最後自食其果;而港男終將認清「蝗女」真面目,回頭是岸。
2014年,網台「香港電視」(HKTV)的鎮台寶劇《來生不做香港人》裡,大反派就是來自四川的內地專才,她先憑做老板情婦當上高層,再愛上男主陷害女主,最後跳樓自殺。
2017年TVB的大手筆《不懂撒嬌的女人》也有類似角色:來自江蘇的清華畢業生,將男女主從公司擠走;而且,劇中女主的老爸也在和內地少女談戀愛,還一度被卷走了積蓄。
從2012到2017這短短五年,一個新的「內地女人」圖騰在香港影視作品中悄然樹立。
而倘若我們要溯源這種「大陸女人來香港搶男人」的社會傳說,則要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說起。
「內地女人」永遠是反派
根據香港統計處數據,1997年的中港婚姻,超過九成是「港男」娶「陸女」。香港長途車司機、港商出差包二奶的新聞,也常見諸報端。
影響最大的是1998年「蘋果日報陳健康事件」:因為丈夫在內地包二奶,陳健康的妻子帶著兩個孩子跳樓身亡。三天後,陳健康就上內地招妓,當時《蘋果日報》登了獨家照片,全城震怒。
後來陳健康自曝,為了炮制招妓新聞,蘋果記者給了他5000塊錢。
那個年代的社會輿論和文藝作品中,赴港女性的形象是這樣的:窮、土、來自三四線城市、來港後從事藍領工作,常是老夫少妻甚至二奶上位,她們和丈夫的教育程度都低。
而近年來,這些「內地妻」的形象漸被「女港漂」取而代之;後者一般都是名校畢業,時尚、溫柔但野心勃勃、工於心計。
這種演變背後,反映出內地來港群體的階層、財富、教育程度的改變,以及來港管道的變化——從以前的(中港家庭)靠單程證團聚,變成了內地人來港求學、內地人才輸送計劃等等。
在香港政府統計中,如今結婚的中港夫妻,無論是香港方還是大陸方,平均學歷都比2001年的中港夫妻要高出許多;「老夫少妻配」也不再主流。大專或以上學歷的港人,2001時與他們的內地配偶年齡差距平均是9歲,到2016年,只有3歲。
但沒有變的,是「內地女人」的形象依然是反派。
△《不懂撒嬌的女人》劇照
要反駁那些香港民間塑造的刻板印象,並不需要多大力氣:在當今社會,獨立自主靠自己算不上什麼奇貨可居的特殊技能,每個現代女性都有。而擺臭臉、說話難聽也不等於「不懂撒嬌」,只能說明這人沒修養。
我在香港認識的來自五湖四海的有趣女孩太多了:攝影師、詩人、金融從業者、科研人員、全職主婦……她們每個都不一樣。選擇跨地域生活的人,通常都在試圖探索更多可能性,拓寬人生的邊界,絕非某種模板可歸類。
她們可以是職業女性,也可以是家庭女性;可以走主流的人生軌跡,也有離經叛道、過開放式人生的機會。
但女人一旦把某類男性視為守護品,把某群女性視為假想敵、進入「她們來搶我們男人」的地盤爭奪幻想時,就變得面目猙獰起來。
那些香港女孩教我的事
吊詭的是, 地域主義和民族主義本身是個特別男性本位的討論,而「女人」在地域矛盾裡,通常會被當成資源和戰利品。
比如在國內的網路世界,中國女性要是和外國男人交往,常常會得到惡意評價,被指「崇洋媚外」「髒」「賤」……
而其他國家的歷史裡,也有類似狀況。二戰後,法國男人從集中營被釋放後,「威風凜凜」地將那些為活命和生計而與德國軍人交往的女性剃光頭、脫光衣服羞辱示眾。
在地域主義語境下,兩性問題成了個涉及自尊的資源問題。
女人選擇了外來配偶、尤其是「敵對」地域配偶時,就被解讀成一種「背叛」——反之,若男性獲得一個外來配偶,他卻成了揚眉吐氣的民族英雄。
而香港這個地方的特殊,在於性別資源是反過來的:這個城市男少女多。
在香港,每1000名女性對應的是925名男性;而根據香港統計處推算,50年後,每1000名香港女性會對應800名男性。香港男人成了「稀缺資源」,成了民間文化中女性急著要守住的「地盤」。
可輿論責罵的卻不是「背叛了香港」的香港男人,而是「搶了香港男人」的內地女人。
倘若我們鏡像對應一下其他地域主義的思維方式,就會發現:「髒」和「賤」的還是女人。
值得一提的是,在香港自己的性別文化中,女性本身就面臨大量污名化:輿論直接用城市冠名,創造出了「港女」這個貶義詞,形容香港女性脾氣大、自戀、公主病、拜金、媚外……並大量用它來給本地女性貼標籤。
「口蜜腹劍大陸女」的出現,實際上依然是在順應香港男性的口味,創造出了一個更低位的女性形象,將「好女人」「壞女人」分而治之。
一來,香港女人承認了香港男人對自己的判斷權,進入「比爛」狀態:「雖然我們脾氣不好不溫柔,但是我們至少不會搶你財產啊」。
二來,則為兩性的「同仇敵愾」建立假想敵,建立統一戰線,抽刀指向「更弱者」。
當地域主義出現在兩性話題中時,無論性別資源如何對調,最終依然是男性本位。而「被撕」的,恒為女性。
但我卻想對香港女孩說:「人生不止眼前那幾個香港男人,還有詩和遠方」。
曾經,你讓我看到一種專業與獨立的方向。如今,你卻退回到了你的殼子裡。
你我相望,面目猙獰
內地人眼中的香港女孩,曾是90年代集體回憶中港劇展現給我們的樣子:時尚、獨立、專業、真實。
她們是工作情感皆精彩的醫生、記者、空姐;是《陀槍師姐》的女警滕麗名,是《壹號皇庭》的律師宣萱,是《鑒證實錄》的法醫陳慧珊。
她們可能影響了一代年輕女性觀眾,甚至潛移默化改變了她們的職業觀,重塑了華人社會對現代職場女性的看法,這是港劇乃至香港文化輸出中輝煌的一筆。
直到現在,娛樂公眾號吐槽國產劇寫專業女性寫得不好時,還愛留戀地舉出當年港劇做對比。
到了千禧年代,強弩之末的港劇主題則已開始充斥豪門爭產。
於是,我們所記得的香港女性,也變成了那些鬥法的大房二房、懵懂的富家千金……這種轉變背後,是千禧年後香港經濟和社會結構固化,進入社會的青年很難再通過奮鬥完成財富積累,改變自身階層。
但香港電視業卻沒有去面對這種社會矛盾。
當時已有本地聲音批評,港劇不再講述港人真正的故事——你看不到香港人面對的房屋問題、精神壓力,只看到有錢人在恩怨中掙扎。
面對批評,香港電視劇交出的答卷是專注更多狗血戀情,也瞄準近年的陸港矛盾,但由於不能或不敢探討矛盾背後的歷史、政治、經濟問題,更不會訴及身份危機,他們只能順應民間情緒,寫一些形象負面的內地女人,把她們拉進爭搶香港男人的泥沼混戰中,塑造成本地男女共同的敵人,狡猾地消解香港本身性別不公的問題。
再後來,隨著影視江湖的資本與實力變換,陸港的影視劇行業終於重新洗牌換了江山。
從播放頻率上就可以一窺端倪:以前無論什麼時候你把電視按一圈,總有一個地方衛視在放港劇;而如今,早就是國產劇一統天下。
反而香港本地最大的TVB翡翠台,夜間雷打不動的三個電視劇時段,以前全部是自產本土劇,如今三部中必有一部是引進國產劇。
港劇從內地影視文化中消失,香港女人的面目也在內地的影視市場和民間討論中逐漸模糊。如今香港女孩是什麼樣子,除了一個餘春嬌,再沒有模板可供我們參考。
大概是那個時代真的過去了。
我們無法從電視上看見香港女孩的樣子,而香港人卻在螢幕上看到內地女孩醜陋的樣子。這簡直像陸港關係的一個絕妙隱喻,背後則是這些年來,大家都不願再提的那些政治、經濟和社會故事。
眼下,大灣區的融合如火如荼,連香港移動都在推廣大灣區套餐,仿佛兩地早已無分彼此。可是屬於香港的那張面孔,卻和螢幕上香港女孩的面孔一樣,模模糊糊地消失了。
而香港人所看到的內地面孔,就和香港螢幕上那些女反派一樣,讓他們感到恐懼、焦慮和扭曲。
最可悲是,時光過後,你我相望,竟覺面目猙獰。
>我為什麼要讓孩子去香港上學?對於文明的嚮往,不能僅僅侷限在GDP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