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大象公會
微信id:idxgh2013
作者:兔透射
他堅信自己就是「替天行誅」的殺星。
國家博物館裏,藏有一件《大西驍騎營都督府劉禁約》碑拓片,是張獻忠大西軍驍騎營長官頒布給部隊的禁令:
不許……擅自招兵……不許坐守地方武職,擅受民詞……
不許假借天兵名色擾害地方……
不許無賴棍徒投入營中……
不許守▢文武官員擅娶本土婦女為妻妾……
國博官網的解說詞稱:「此禁約碑的樹立,說明大西政權軍隊紀律嚴明。」
顯然忽略了這塊碑背後的故事,有大量史料記載:發布這些軍令的長官劉進忠,遭到張獻忠猜忌和羞辱,憤而叛逃,還跟張獻忠的死亡相關。
劉進忠做川北守將,部下有很多四川人,又不肯濫殺,「獻忠益忌之」,有意除掉他,逼得劉進忠投降清軍,以圖「活生靈」。
《明季南略》還講述了進忠叛逃的最終緣由,是張獻忠頒給他的「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咱老子叫你不要往漢中去,你強要往漢中去,如今果然折了許多兵馬。驢毬子入你媽媽的毴!欽哉。」
而最終為清軍做向導,認出「八大王張獻忠」並指引清兵亂箭射死他的,很可能就是這位劉進忠。
根據《荒書》記載,張獻忠根本不相信清軍近來,還不許兵士披甲,自己也只穿著蟒袍帶少許人出視,剛好被劉進忠辨認。
當時與劉進忠同行的只是一小隊探路騎兵,沒想到就撞了大運。
▲西充縣鳳凰山,張獻忠喪命的地方
「抗清義士」張獻忠,至死都不知道清兵在哪裡,就此一命嗚呼。
留給後人的,是他「殺盡蜀人」的傳說和懸案。
張獻忠屠蜀爭議
張獻忠對四川人的大屠殺究竟是真是假?
在他死後的很長時間裡,這都不成為一個問題,記載他罪行的文獻有幾十部之多,「八大王屠四川」的故事在巴蜀民間婦孺皆知。
左翼文豪魯迅和 50 年代成都市副市長李劼人都把它視為毋庸置疑的事實。
▲李劼人,四川鄉土文學的代表,收藏了大量當地史料,孫次舟等學者提出「屠蜀」偽造論時,還得從李劼人手頭借閱參考書籍
1940年代,方有學者為張獻忠辯護,但當時也不是討論屠蜀真假,而僅僅是指出「殺盡」的指控過分誇大。
其代表是任乃強先生在 1946 年發表的《張獻忠屠蜀辨》:「蓋死於饑饉者什七八, 殺於獻忠者什一二而已。」
直到階級鬥爭成為歷史研究的基調,張獻忠作為農民起義領袖得到肯定,歷史學界才開始有研究者提出「張獻忠『屠四川』乃統治階級詆毀」的觀點。
這些研究者認為:張獻忠的殘忍屠殺事跡多是地主階級文人的誣蔑,經官修《明史》定調後,變成了四川人口驟減的唯一解釋,他們之所以這麽幹,是為了掩蓋明清官軍的暴行。
▲ 畫家戴澤60年代作品《張獻忠除暴安民圖》
而他們證明屠蜀屬偽造的方法,主要是遍歷官修、私修的史書和野史筆記,抓住其中誇大和離譜之處,進而推論整個史書記錄都有偽造嫌疑:《明史》張獻忠傳當然是假的,《荒書》《蜀亂》《蜀難敘略》這類親歷者見聞,則要麽是後人篡改過,要麽作者跟張獻忠有私仇,總之都不可信。
▲《明史》裏「共殺男女六萬萬有奇」的說法顯然是誇大了
改革開放以來,歷史研究不再以階級鬥爭為綱,偽造論逐漸在學術界式微,不過因為網絡傳播效應,它反倒擁有了革命年代都不曾有過的大眾接受度。
但經過30多年的後續研究,歷史學家也已經形成主流共識:張獻忠確實有「屠蜀」,偽造論站不住腳。
▲包括這篇最有名的「張獻忠為張獻忠辯護」的論文,也承認「張獻忠確實在四川進行過慘無人道的屠殺」
偽造論所用的方法本來就很牽強,對於新發現的史料,它更是完全沒有解釋力。
尤其是當年在張獻忠身邊做事的兩名傳教士安文思和利類思寫給上級的葡萄牙文匯報,收藏在歐洲的耶穌會檔案中,經荷蘭漢學家引用才最終為我們所知,斷無依《明史》篡改的可能性。
而「江口沉銀」的打撈,也清晰地發現:張獻忠政權收藏的財寶中,不僅有來自明朝官府、貴族的金寶銀錠,也有來自平民百姓的做工粗糙的耳環、發簪,證明其軍隊「打糧」劫掠並非虛構也並非只針對富豪。
▲發掘現場出水的文物
除了這些證據,單從邏輯上講,偽造論也相當依賴「地主階級必然相互包庇」的革命式思維。
離開了階級鬥爭,清廷構陷張獻忠的動機變得很難成立,因為無論從「替天行道」還是「為明復仇」的角度來建構自身的政治合法性,李自成都遠比他更值得「誣蔑」。
李不光是攻陷北京、迫崇禎自盡的「罪魁禍首」,也是清軍進入中原後多年征戰的死敵,充當替罪羊的價值超出張獻忠太多。
然而,官修《明史》雖有記述他屠城的暴虐一面,卻也沒有略去他聽從李巖建議減少殺戮、賑濟饑民的另一面,「迎闖王,不納糧」的口號也是由《明史》記載而廣為人知。
《明史》甚至還保留了明朝官員馬世奇對兩名「流賊」的評價:「闖、獻二賊,除獻易,除闖難。人心畏獻而附闖,非附闖也,苦兵也。」
▲ 「不納糧」是李自成在當代最鮮明的標籤
記錄張獻忠屠蜀事跡的眾多文獻,大部分都是私人編撰的野史和見聞錄,甚至包括編年體裁的自傳,並未廣泛發行。
如果不是出於自發,要在這麽多書籍裏塞入抹黑張獻忠的內容會是一個極為浩大的工程。
為什麼這麽多文人會自行記錄這段歷史?
四川省文史研究館的馮廣宏先生評述說:記錄災禍的私修野史,正如江河邊的民間洪水題刻,都是出於一種天然的歷史責任。
而「蜀難」野史之多,也只是顯示出張獻忠「大洪水」的空前絕後。
那又是出於怎樣的緣故,讓張獻忠要發動一場沖刷蜀地的「大洪水」?
張獻忠的精神病
後人對張獻忠發起屠殺的解釋,大多都很粗暴。張獻忠是個生性殘暴的「流賊」,濫殺無辜又有什麼奇怪呢?
《明史》更是直接說他「一日不殺人,輒悒悒不樂」。
但劫掠為生的「流賊」本來就是明末農民戰爭的常態,儘管道德上極端殘忍,它卻很可能是在明末亂世裏最有效的資源汲取手段。
明戶部主事張縉彥就總結說:「賊之得勢在流,而賊之失勢在止。」企圖穩固地盤,「守而不去」的武裝,也確實更早被朝廷剿滅。
▲ 連環畫《張獻忠》封面
張獻忠的特別之處,是他在帝蜀後期展開的大規模殺戮完全無利可圖,還要折損自己的兵馬。
看上去純粹是為了殺光四川人而殺人,這就不但與其他「流寇」有明顯區別,跟他早先在廬州、武昌等地的殺戮也難以混同視之。
對此,他身邊那兩位傳教士給過一個特別的診斷:「獻忠天資英敏,足智多謀……然有神經病,殘害生靈,不足以為人主。」
▲其中一名傳教士利類思的畫像
張獻忠是精神病人,關於他的記載裏有不少都可以與這個診斷相聯繫。
一個典型症狀是他有嚴重的睡眠問題,深更半夜無法入睡,於是就要督促手下夜以繼日的幹活(包括那兩位傳教士在接到他製作銅天體儀的任務後也是如此)。
他的情緒也極為不穩定,兩名傳教士屢次見到他稍有不順就「震怒,七竅生煙」,然後殺害身邊的人。
中國文人私修野史裏也記載了類似的事跡,包括張獻忠在神志不清的狀態下殺死自己兒子。
張獻忠時常產生幻覺。
他總堅稱看到了其他官員看不見的東西,如有弓箭、刀槍出現在天上。
而且他的幻覺未必吉利,曾經在用餐時見到「空際忽出無數手」伸到桌子邊上來抓他的飯菜;還有一次是聽到兩廂有鼓樂音,他提刀沖入後見到的卻是「無頭伎女十餘人,各撫琵琶簫管」。
▲ 宗教式的妄想在東西方都不罕見。圖為改編自一份偏執型精神分裂症研究的電影《三個基督》,接受研究的三名患者都堅定認為自己就是耶穌
而讓張獻忠最終堅定了屠蜀意志的,正是他從這些幻覺中得到的「天意」。
「替天行誅」的張獻忠
張獻忠自稱是天殺星下凡,對於一個叛軍領袖,這本是很常見的宣傳。
李自成也稱自己是破軍星下凡。
但張獻忠是信以為真的。
▲ 在《水滸傳》裏,天殺星對應的是黑旋風李逵
《蜀碧》裏記載了他一個侄子的說法:獻忠初起,原圖脫禍,無意殺人。一天晚上,率同輩五六人去偷盜武當山大廟金頂,剛爬上去,「見王靈官持鞭喝雲,『快去!若非上帝放汝收生,定打殺汝!』」從此他就自負為「奉天殺人」了。
類似的說辭在不少文獻中都能找到,最頻繁的出現是在兩名傳教士的記錄裏。
張獻忠對他們較為善待,一大動機就是沖著他們口中的「天主」。
張獻忠對基督教義興趣不大,卻很樂意接受傳教士所說至高神靈的存在。
只不過他的接受方式一定非傳教士所願:他告訴傳教士,他也是神人。
他的道教閣員還補充道:「皇上不但會是一名基督徒,還是天主自身。」
大西皇帝封兩名傳教士為「天學國師」,狂熱地渴求他們的天文學知識。
他命令這二位外國專家盡快為其製作天體儀,卻並未把它視為科學儀器,而更像是當成了來自他天星故鄉(天庭)的神器。
▲ 康熙年間南懷仁監制的天體儀
張獻忠還要求傳教士製作地球儀,不過他又堅信地球是平的,兩名外國專家被迫採用了特殊的辯證法來說服:「從實體說,地球是圓的,另一方面,象徵而言,它是平的,因為它的方正恰好表示它牢固的穩定和安靜。」
這個解釋讓張獻忠很高興。
對於歐洲人的傳教使命,張獻忠不以為然。
他告訴傳教士,基督教雖好卻不適用於中國,因為中國百姓是邪惡的刁民,只能繩之以「刀斧」。
▲ 因為他的「親戚」文曲星張亞子托夢求情,張獻忠赦免了梓潼的百姓,圖為梓潼縣七曲山大廟內的張獻忠塑像
按照張獻忠的世界觀,四川人又是中國人裡面最壞的。
他甚至有一個奇怪的故事作依據:當年孔子巡遊中國,到達四川時,沒有人願意聽他的神聖教誨。
孔子對四川人的奸邪感到厭惡,返回了北方,在那裏連鳥獸都知道向他表示尊敬。
張獻忠把這個故事講給傳教士聽,在他看來,孔子傳播的就是「天主」的道理。
他對儒家了解應該不多,當他開啟屠殺,最先遭殃的就是儒生,他卻一點也沒有自己正在殺害孔子門生的意識。
▲ 成都大悲寺,1645年11月,張獻忠在這裡殺死了「特科」赴考的五千多名讀書人
無論是野史記載,還是傳教士的記錄,張獻忠都清楚地表達過他接受「天命」,授予他「剿絕蜀人」任務的經歷:
一個晚上,張獻忠被雷鳴閃電驚醒,他走進院子,發現有一卷閃電燒灼痕跡的文書。
上面有他的名字,還有他自封的和賜給他四子的銜頭,並且說張獻忠是自古以來最完美的聖賢和未來中國的主宰。
天書特別說張獻忠要留在四川直到盡滅川人,然後陜西將是他攻占的第一個省,征服湖廣和南京尚非其時。
像這樣的「天命」,張獻忠可能不只「得到」一次。
因為他不僅計劃統治中國,還要征服北方的草原、日本、越南、印度乃至歐洲。
他向傳教士詢問歐洲離中國有多遠,答曰五百裏格(歐洲長度單位,在海上1裏格約等於5.556公里),還嘲笑他們道:「你們走的是海路!如果你們走陸路,一朝你們走過雲南和緬甸,你們就將在歐洲!」
▲ 1587 年,義大利制圖師 Urbano Monte 繪制的世界地圖
對於自己的殺戮,張獻忠沒有什麼罪惡感,他還自解說:「吾殺若輩,實救若輩於世上諸苦,雖殺之,實愛之也。」
今廣漢市房湖公園內,保存著反映張獻忠「天命」觀的最著名的文物,即大順二年( 1645 年)所立「聖諭碑」,碑文楷書豎排陰刻:「天有萬物與人,人無一物與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
▲聖諭碑,值得說明的是明末所有野史和傳教士的記錄都與上面四句碑文相符,「七殺」只在民間口耳相傳
這份碑文的後兩句在民間被謠傳改成了「殺殺殺殺殺殺殺」,即所謂「七殺碑」,因此在這塊碑被現代人發現後,很有一些學者拿它來「辟謠」說張獻忠沒有屠殺。
然而只要結合歷史文本,這四句碑文的意味再清楚不過了:
人始終有負於天,張獻忠就是那個代天討還、「替天行誅」的鬼神。
參考資料:
[1] 何銳等校點 《張獻忠剿四川實錄》
[2] (法)古洛東 《聖教入川記》
[3] 馮廣宏 民心向背問張營
[4] 馮廣宏 張獻忠「原罪論」聖諭
[5] 馮廣宏 張獻忠帝蜀史的畸形研究
[6] 萬明 張獻忠為什麼會有大量白銀沉於江口
[7] 耿法 張獻忠的一樁公案——從成都大悲寺屠戮士子事件說起
[8] 黃位東 張獻忠屠蜀原因新論
[9] 鄧前程 彭山「江口沉銀」考古發掘的學術價值探討
[10] (荷)許理和 在黃虎穴中——利類思和安文思在張獻忠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