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馬伯庸(作家、互聯網大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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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去成都簽售,正好趕上大三國志展移到武侯祠,大喜過望,一大早就跑去參觀。
三國對中華文化的影響太大,不過這個時期出土的文物並不算多,且散見於各地。
這個展匯集了全國數百件與三國有關的文物,可以一次看完,機會難得。
展品中包括曹休墓、曹植墓、曹氏宗族墓、孫皓或孫峻墓、朱然墓出土的各式器物,走馬樓吳簡的簡牘,更有那塊著名的「魏武王常所用格虎大戟」石牌和蔣琬帶鉤等。
還有一具湖北博物館收藏的黃武弩機,是目前現存唯一一具連木臂都保存完好的弩機,得以一窺當年技術兵器的全貌。
順便一提,這個展在武侯祠的展廳位置,正對著劉備墓。
劉備泉下有知,看到老伙計曹操和當年在長坂坡攆著他到處跑的曹休來了,不知是什麼心情。
這些物件,隨便拿出來一件,就可以聊上好半天。
不過這次展覽裏最值得一說的,是兩塊其貌不揚的磚頭。
第一塊磚頭,叫做「倉天乃死」磚。
安徽省有一個地方叫做亳州。
常坐高鐵的朋友,可能會注意到車站內會有一些亳州的旅遊廣告,力度還不小。
這些廣告無一例外地在「亳」字後面註上一個拼音(bo),大大地破壞了畫面的美感。
我每次看到,都能感受到設計者濃濃的無奈——沒辦法,不反復強調,廣大群眾就念「毫」了。
亳州是曹操的老家,在他發跡之前,曹氏就是這裡的名門大族。
曹丕稱帝之後,把這裡定為陪都,曹氏族人多葬於此。
僅據《水經注》記載,亳州城南就有曹騰、曹嵩、曹熾、曹鼎、曹水、曹憲等墓,目前已知的曹氏墳墓加到一塊,足足有四十多座。
從70年代至今,考古工作者陸陸續續清理了其中的十三座,從中出土了不少文物。
其中最有意思的,是六百多塊文字磚。
文字磚不是什麼金銀玉器,也不是簡牘典籍,就是簡簡單單的一塊磚頭。
它的功能也非常單純,只用於給墓主、盜墓賊和覺得盜墓和考古是一回事的人搭建墳穴之用。
這麽簡單的一樣東西,奇在何處?
顧名思義,這些文字磚的磚身上有文字,不是刻上去的,而是燒製前寫上去的。
大家小時候應該有過經驗:如果你趁水泥地沒乾就踏過去,就會留下一串精致的鞋印和被工人按在地上狠抽的痕跡——別問我怎麽知道的——等到水泥地乾了,這些痕跡就會永遠留在那裏,供家長和其他孩子憑吊。
這些磚身文字的原理也一樣。
工匠在燒磚時,會先把泥和好,放入模具,壓成坯子。
這時候的泥坯徒具磚形,質地卻很濕潤綿軟。
如果有人拿細長的竹棍或木棍在坯面寫字,等坯子燒成磚頭硬化之後,這些字痕便會留下來。
磚頭上有銘文這事,不算出奇。
很多甲方都會要求在磚頭上留下工匠的名字,以備查驗質量,比如南京明代城牆的青磚就是這樣。
但亳州曹氏墓群出土的這一批文字磚上,呈現出的卻是一種龐雜、凌亂的民間風格。
有些磚頭上寫著日期年號,有些磚頭上寫有墓主與其他族人的名字,有的是簡短的哀悼短辭,有些只是隨手記下的施工事務。
無論字體、筆跡和內容,這些文字都不盡相同,散亂不成體系,可以想像,這些應該是燒磚工匠們漫不經心的塗鴉。
不過這些散碎字句,卻給後人提供了很多寶貴的資訊。
比如元寶坑一號墓裏出土的一塊磚上,寫有「四月四日建寧三」,籍此可以斷定此墓時間為靈帝建寧三年。
那一年,潁川郭氏得了一個嬰兒,起名叫做郭嘉。
除此之外,還有五塊磚上有「會稽曹君」的字樣,說明這就是墓主,曾在會稽做過官。
目前學術界有兩種意見,認為不是曹褒就是他兒子曹胤——前者是曹操、曹仁的祖父。
更好玩的是,一號墓的七十四號磚上,刻了七個字:「有倭人以時盟不」。
說明在那個時候,曹氏家族跟日本聯繫十分密切,再聯想到「會稽曹君」那四個字,寧波就在會稽,恰好是中原與日本的海航樞紐。
說不定正是這位「會稽曹君」在任職期間,跟倭人有了往來,收了一批家奴回老家,在磚上留下一段記錄。
曹丕賜給卑彌呼「漢親魏倭王」的金印,搞不好也是童年情結作祟呢。
當然,這些磚文的意義,並不僅是如此。
這些磚頭註定要被砌入墓室,從此永不見天日,上面無論寫什麼,都不必擔心被人發現。
工匠們開始也許只是隨手亂寫一通,但很快便會發現,它們是絕好的樹洞,可以在上面直抒胸臆、肆意發泄、暢所欲言,講出自己內心最隱秘的事情。
在元寶坑村一號墓三十四號磚面上,留下了三個字:「當奈何。」——短短三個字裏,一股濃烈的無奈與苦澀便撲面而來。
同一墓內的三十九號磚上,留言更是淒楚:「為將奈何,吾將愁懷」。
不用翻譯,一眼就能讀出其中的絕望愁苦。
還有董元村一號墓十七號磚上寫著:「作苦心丸」,這是一種自嘲,把自己的生活比喻成一味極苦的藥丸。
能讓這麽多工匠同時發出嗟嘆,大概率是來源於工作本身。
在更多的字磚上,能看到「日夙且休干」、「紀絕事止食」、「成壁但冤余」,等等……
你不必訓詁每一個字的意思,只要在通勤路上或加班夜裏讀到這些,就能體會到這些古代社畜的壓抑心情。
元寶坑一號墓三十號文字磚上,有一段比較長的留言,甚至可能是一首五言詩:「歲不得陼,人謂作壁樂,作壁正獨苦,卻來卻行壁,及是怒皇天。壁長契。」
「陼」字有兩個意思:一重意思通「渚」,指水中小洲;另一重意思通「堵」,指垣丘高壁。
在這裡,顯然是後者。再看落款,「壁長」是專門負責砌牆的工長,名字叫契,也或者「契」是刻寫之意。
也就是說,「歲不得陼」,即「一年到頭,砌牆的工作怎麽也幹不完。」。
正文裏的四句,緊緊圍繞著《歲不得陼》這個主題:人都說砌牆輕鬆,哪知有多辛苦。
忙完了背靠著牆壁,仰頭怒罵老天爺何等王八蛋。(「卻來」指歸來,「卻行」是倒退。)——可謂是怨氣沖天。
但這還不算怨念最深的
三十號文字磚頭不遠處,還有一塊三十二號磚。
這塊磚,就是今天要講的主角之一。
這塊墓磚呈楔形,高37、寬13、厚7厘米,不算太大。在它的繩紋面上,居然刻了將近三十個字。
有些字跡漫漶難辨,可以釋讀出來的有二十六個字。
其文曰:「王復汝使我作此大壁,徑冤我,人不知也。但摶汝屬,倉天乃死,當搏……」
王復——或許是監工的名字——你逼我砌這麽一道大牆,快要把我逼死了,別人都不知道。
等到蒼天死時,我就要奮力一搏,跟你們拼命!(有一個版本的釋讀,說第一個我字應該是「瑛」,搏字應該是畝,這裡姑取解說牌上的意思。)
「摶」本指捏弄泥塊,「汝屬」是「你們」之意,。「摶汝屬」就是我要好好搓弄你們。
作為一個常年摶泥燒磚工匠,用日常最熟悉的動作來表達出了強烈的殺心。
這一位工匠受到了何等壓迫,如今已無從考證。
但他一口氣寫下這麽多字,幾乎刻滿整個磚面,可見心中憋屈已到了極致,不宣泄出來,大概會瘋掉。
無論是《歲不得陼》的作者還是這個倒黴蛋,極大可能是依附於曹氏宗族的匠人,社會地位低下,是主人一言決生死的家奴,可以說是真正字面意義上的社畜。
他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燒磚、作壁,無從休息,沒法拒絕,連怨言都不敢輕易出口。
只有九泉之下的隱秘角落,這些疲憊、卑微的
人面對著冰冷的磚頭,才敢稍稍吐露出深入骨髓的哀傷。
但這塊磚和其他磚不一樣,它除了哀傷與怨念之外,還帶有一絲反抗的勇氣。
是,我現在被你們欺負,隱忍不敢反抗,但我不再絕望,我有盼頭了,甚至還列出了時間表:等到蒼天死了,你們施加在我身上的一切,我就要報復回去。
磚上原文寫的是「倉天乃死」,「倉」字即是「蒼」,比如《韓救修孔廟後碑》裏有「赤書黃字,蜚於倉天」,即是同樣用法。
這四個字,大家聽了一定很耳熟,和後來席卷天下的「蒼天已死」如出一轍。
不過「乃死」和「已死」之間的用辭,有一點微妙的差異。
「已死」是過去完成時,蒼天已經死了,我們可以動手了。
而「乃死」跟後面的「當搏」聯繫,形成一個條件句——等到蒼天一死,我就動手,打死你丫的。
前面說了,元寶坑一號墓的斷代是在建寧三年,距離黃巾起義還有十四年。
此時張角兄弟已經開始在民間傳教。
這個譙郡社會底層的壁作人,顯然已接觸過了他們,並篤信終有一天,蒼天會如大賢良師預言的那樣死去。
屆時卑賤者們將無懼權貴,可以一抒心中憤怒。
於是他把人生唯一的希望刻在磚上,希望為這暗無天日的墓室帶來一燭光明。
一葉知秋,整個國家不知還有多少人,像這位工匠一樣低聲念誦著「蒼天乃死」,讀完這些刻在磚塊上的痛苦呻吟,不難猜出,太平道為何在民間滲透得如此徹底,傳播得如此迅猛。
文獻中關於漢季亂世的描寫,多是總結性的發言:「饑饉暴至,軍旅卒發,橫稅弱人,割奪吏祿」、「兆民呼嗟於昊天,貧窮轉死於溝壑」、「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等等等等。
兆民也罷,萬姓也罷,都是作為一個整體和抽象概念被感慨,被評論。
至於個體的喜怒哀樂,幾乎不可能被記錄下來,也沒人關心。
這塊磚最難得的,是記錄下了一個卑賤小人物最真實的心路歷程,全無矯飾。
它幸運地沖破了時光的重重阻撓,向後世傳出了一聲微弱的吶喊,讓我們得以一窺亂世的底層之因。
大漢帝國的崩塌,即是從這一塊磚開始。
只是不知那位工匠,是否活到了十幾年後,目睹那場震撼全國的黃巾之亂。
接下來,還有一塊磚。
1985年,考古人員在南京江寧附近的一座磚瓦廠底下,發現了一座西晉墓葬。
墓葬裏有一塊磚頭引起了他們的興趣。
這也是一塊文字磚,長30厘米,厚5厘米,寬15.4厘米,側面刻有花紋以及三行字。
第一行最長:「姓朱江乘人居上描大歲庚。」
第二行:子晉平吳天下。
第三行只有兩個字:太平。
根據這些資訊可知,銘文的創作者是一個姓朱的人,籍貫江乘——即今南京棲霞區——住在上描。
「大歲庚」其實就是太歲庚,這一年乃是庚子年。
太康元年(公元280年)恰好就是庚子年,這一年,恰好趕上晉軍東下滅吳,所謂「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正好與磚上銘文「晉平吳」對應。
這三行銘文湊在一塊,我們大概能拼湊出一個可能的圖景。
西晉的大軍攻入建康,一片降幡出石頭,三分歸了一統。
這位姓朱的人,發自內心地感到喜悅。
從漢季開始的亂世,至此終於告一段落。
他由衷地在磚上留下一句美好的祝福:「天下太平」。
這個人的生平,早湮滅無聞。
可從他的籍貫,我們還是多少能看到一點端倪。
江乘這個地名來自於秦始皇。
他三十七年東遊渡江,從這裡過江,遂以此為名,設立了江乘縣,至今在棲霞區攝山鎮西湖村還有遺址。
建安十六年,孫權定都秣陵,次年改名建業,江乘縣因為距離太近,被廢掉了建制,歸並到建業城周邊。
換句話說,如果這位朱先生自稱江乘人的話,那麽他至少得在建安十七年前出生。
建安十七年是公元212年,那年曹操與孫權在濡須口交戰。
從朱先生記事起,天下就在打仗,他的大半個人生,是在三足鼎立的紛爭中度過。
到了太康元年,他至少已經六十八歲了。
朱先生的生平我們不清楚,但即使他一直安穩地待在建業,也未必會很舒服。
國家一直在以戰時模式運轉,普通百姓就算不參軍,也會被壓榨得很慘。
何況到了東吳後期,先趕上孫峻、孫綝兄弟家殘虐好殺,又有孫皓這樣窮兵黷武的末代君王,連年北伐西晉加南征交趾,百姓負擔極重。
朱先生如果不出身顯赫的話,只怕這一輩子都在疲於奔命,幾乎沒有喘息的余裕,東吳的滅亡,固然是上層內斗的緣故,何嘗不是底層百姓厭戰的聚合。
這也就不難理解,一個東吳的首都居民,在故國被滅亡之後非但沒有感傷,卻在磚頭上如釋重負地銘了一句:「天下太平。」
——打了六十多年仗,總算特麽消停了,容我安享幾年和平時光吧。
朱先生還是幸運的,以他的年紀和居住地,大概可以善終,不必見到三十年後永康南渡的慘狀,也不必再一次陷入極度恐怖的亂世。
「倉天乃死」磚和「晉平吳天下太平」磚,一塊充斥著對舊王朝的怨念,一塊滿懷著對新時代的希冀。
大風起於青萍之末,巨浪終於砂礫之隙,它們一頭一尾,以卑微百姓的視角見證了亂世的開端與終結。
如果要策展的話,這兩塊磚頭,實在應該擺在入口處和出口處才對。
像譙郡作壁人和江乘朱先生這樣的人,就如同長江中的水滴,一兩滴無足輕重,但千千萬萬有同樣心願的人匯聚起來,人心向背便成為歷史洪流,浩浩湯湯,勢不可擋。
所謂英雄人物,不過是順流者昌,逆流者亡罷了。
既然有機會在江邊掬上一捧,大家不要錯過為上。
最後分享一只東漢的狗子,輕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