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社會紀實攝影專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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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占有兵
47歲的占有兵,在外打工25年了。
在經歷了98年亞洲金融危機、2003年非典、2008年金融危機、2020年的新冠肺炎等事件後,他說自己僥幸地還能繼續在東莞打工和生活。
他拍了120萬張打工人的照片。
「這裡電線桿上都貼著招工廣告,廠房一幢接著一幢,每天晚上十二點工業區還燈火通明。」我還在四川省康定當兵時,在深圳市寶安區沙井鎮打工的妹妹,給我寫信描述她工作的地方。
1995年12月,也就是離開部隊回到家的第7天,我也坐上了開往廣州的列車,這年我22歲。
2000年之前,我在五家工廠打過工,不是老板炒我的魷魚,就是我跳槽了。
那時我認為自己就是一個打工者,掙點錢回家蓋房子、結婚、生孩子。
我的自我身份認同和身邊的工友完全一致:在生產線上幹活的農民工。
後來比較穩定的工作,是2000年加入一家大型電子廠當保安主管。
工廠辦內刊,我被編輯拉去幫著拍照,加上在內地的家人沒到過廣東,我就把在廣東的生活拍成照片帶回老家給他們看。
我最初拍照是幫工廠拍活動、客人來訪、會議等。
2002年買了自己的照相機,照片越來越多,但心越來越慌,經過長期思考,我發現拍照的動力完全是打工產生的內心不安定感,我需要擁有一種東西,來消除內心的不安定感。
我現在在當地一家媒體工作,攝影改變了我的打工軌跡,但我的身份,我的自我認同,還是個打工人:記錄打工生活的攝影農民工。
▲2010年3月7日,廣東省深圳市。公園的牆壁上,打工者寫下的留言。
▲2014年1231日,廣東省東莞市。紙品廠的打工者。
▲2008年09月28日, 廣東省東莞市。工業區的廠房密集,如今這些廠房已經拆除,蓋起了新的商業樓。
▲2009年5月30日,廣東省東莞市。乘公交車的打工者。
進廠
開往廣州的那趟車,是我打工的起點,列車駛過武漢,穿過長沙,過了衡陽,就進入廣東境內。
這期間我沒有喝一口水,只吃了一個蘋果,心中期盼的廣東即將出現在眼前,覺得很興奮,整個人盡力地透過車窗,貪婪地搜索那個還不確定的、即將上班拿工資的工廠。
走出廣州火車站的那一刻,我見識了高樓,看到了立交橋,旋即就匯入如潮的人流中。
求職和招聘,在東莞一直都是此起彼伏的拉鋸狀態。
1992年之前,來料加工廠興辦,沒有離開過老家的農民,沒有人敢走出來,工廠招工就困難。
那時從湖北到廣東比今天從湖北到美國還難。
1992年至2005年左右,村裏的人見到先到廣東的人經常寄錢回家,過了三五年就開始蓋新房。
他們也忍不住了,利用春節打工者返鄉的機會,跟著出來闖世界賺大錢。
出來的人多了,工廠還沒有那麽多,就出現找工作難。
工業區的招工,在近十年發生了180度的逆轉。
2005年以前,只要是工廠,老板只愁訂單,從不愁工人,滿大街都是找工作的人,老板只管挑最好的人用,挑最聽話的人用,挑最廉價的人用。
更有一些惡劣的工廠,專門騙取求職者的錢,從來不出貨。
2005年之後,開始出現招工難的苗頭了。
最明顯,餐廳、酒店選服務員,不再是清一色的女性了,男服務員也出現了,到了2007年底,工廠就開始缺人了。
以前出門,乘車擠、公園裏擠、廣場上擠、馬路上隨時人來人往的情景消失了。
到今天,各家企業使用渾身解數,希望留住員工,提高工資,安排夫妻房,宿舍裝空調,年終獎汽車,大搞文化娛樂活動,開展員工關係管理,仍沒有解決招人難的問題。
▲2011年8月2日,廣東省東莞市。電子廠參加面試的求職者。
▲2010年1月12日,廣東省東莞市。電子廠有員工3萬多人,巨型宿舍多棟,每間宿舍住8人,約二十平方米。
▲2014年6月6日,廣東省東莞市。玩具廠的員工下班時走出工廠。
▲2015年5月4日,廣東省東莞市。鞋廠的員工參加早會。
獲得第一份工作,和我當兵的經歷有關。
當時我花五角錢買兩個饅頭充饑,沿著工業區的馬路,一家工廠接著一家工廠查看招聘資訊。
工業區的每家工廠大門口都有一個招工欄,用毛筆在紅紙上寫明招工資訊就貼到工廠大門上。
讀這些招工資訊,對我是一個打擊,招工資訊中需要各式各樣的熟手,如機修、啤工、絲印工、機長、車工、邦定等,極少數招普通工人,就是招普工,也只招25歲以下的女性。
有個大酒店招保安員,我也加入了求職的隊伍中,保安隊長在酒店後院的停車場面試近100名求職者。
「第一個項目是做俯臥撐,大家把手上的東西放下,相互之間拉開距離,準備!」隨著隊長有節奏並被故意拉長的計數聲,有的求職者已經受不住了,被隊長清除出列,當數到「30」時,我偷偷看了一下,全場只剩下不到20人,數到「50」時,全場只有9個人了。
我一口氣做了102個俯臥撐,最終成為一名保安員,每月工資450元,100多人住在一個大房間。
▲2015年11月18日, 廣東省東莞市。打工者住在東莞,上班在深圳,早上跨過小橋去上班。
這是一群特殊的人,他們上班在深圳,晚上住宿在東莞。
東莞的長安鎮與深圳的燕羅街道,有一座寬約2米,長約10米的小橋相連。
小橋的兩端,有很多小商戶提供早餐和夜宵。
打工者在深圳拿著比東莞高的工資,又在東莞進行著低消費。
每一分用汗水賺來的錢,都要省著花。
▲2007年8月15日,廣東省東莞市。電子廠招聘新員工時舉行的文化考試。
▲2011年6月28日,廣東省東莞市。電子廠招聘女工,先對她們測身高,低於橫桿者被淘汰。
▲2005年8月3日,廣東省東莞市。招工難開始顯現,招工攤擺到了街上。
▲2012年5月16日,廣東省東莞市。電子廠食堂中打工者的飯碗。
生產線
車間的運作,是從早會開始的。
上班鈴響了,各條生產線組長召集打工者開早會,內容無非是產品出了哪些質量問題,如何預防和糾正;哪些人在工作中違反了規定;哪些人請假次數多,影響了生產線的運作;哪些人又被領導批評了;上級有什麼新的指示啦;工廠最近的動向呀等等。
當然,經驗豐富的組長會用「三明治」法開早會,先講好聽的,再批評,接著又鼓勵大家努力。
也有一些打工資歷久、性格差的組長,象母老虎一樣,開早會就咆哮,有時罵得自尊心強的員工直哭鼻子。
開完早會,各就各位,開工,幹活!
生產線上,背手的永遠比動手的掙得多。
流水線上長期是靜音模式,生產線運作時,電子廠的車間內是嚴禁說話的,只有機器發出的聲響。
雖然前後工位的同事們近在咫尺,也不能說話。
只有在發現產品質量問題或生產中出現異常,才能呼叫助拉或組長來處理。
生產線是效率單元,通過細分工,每人長期在一個工位在操作,速度越來越快,工作越來越枯燥。
每家工廠,幾乎都是一個封閉大院,車間、倉庫、宿舍、食堂,雜貨店都在院內。
車間-食堂-宿舍,三點一線,是打工者的生活常態。
每天的24小時,除了兩餐飯共一個小時在食堂,大約8個小時或更少的時間在宿舍,其餘的時間都在生產線上。
不加班的工廠不是好廠,拿到的錢少,沒有誰願意進。
▲2014年8月9日,廣東省東莞市。玩具廠的生產車間。
▲2015年8月12日,廣東省東莞市。暑假時,大學生在玩具廠的生產線上打工。
▲2015年8月12日,廣東省東莞市。玩具廠生產線上的女工。
▲2014年12月31日,廣東省東莞市。紙品廠處終舉行運動會,全廠的員工集合聽老板講話。
▲2014年7月10日,廣東省東莞市。鞋廠生產線上的女工。
▲2017年7月3日,廣東省東莞市。生產線上的管理者與員工。
我到工廠拍攝過很多年,打工者生活過的所有空間幾乎都拍了幾遍。
但我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後來在找圖片的時候,發現工廠的管理者拍得比較少。
當天進入車間,我迅速拍攝了很多生產線工人的照片後,就繞到這個管理者的後面,當他投入到與員工交談時,迅速摁下快門。
打工者中流傳這樣一句:背手的比動手的工資高。
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找工作的人多,工廠招的人少,很多人找不到工作,管理者在打工者面前十分有權威,管理者隨時可以對打工者罰款。
現在,工廠招的人多,找工作的人少,工廠不斷提供員工福利,管理者對打工者的態度也變得溫和了很多。
▲2011年7月6日,廣東省東莞市。電子廠的女工在樓梯道發呆。
車間的公告欄上,常會貼出「XXX上班時講話,記過一次」之類的通告。
每天十幾個小時在車間,除了工間休息的10分鐘可以講話,閉嘴是一項修練,時間久了,同事之間看著面熟,實則很陌生。
電子廠的工位上,女工們平時是站著工作的,工作時用顯微鏡,眼睛會很疲憊。
她們站了兩個小時以後,會有十分鐘的工間休息時間,這時可以閉眼休息。
進無塵室時要戴著兩層口罩,呼吸不是很通暢。
我才待了2個小時,就覺得非常不舒服。
可她們平均每天要在那個環境工作10小時。
▲2009年6月4日,廣東省東莞市。打工者隔著鐵門聊天。不是本廠的員工不能進入工廠。
▲2010年5月26日,廣東省東莞市。電子廠的女工在集體宿舍的電視房看電視。
▲2011年1月1日,廣東省東莞市。自費參加英語培訓的女工在廣場上跟著老師大聲朗讀。
▲2012年5月9日,廣東省東莞市。電子廠的集體宿舍。
▲2004年6月5 日,廣東省東莞市。走路累了,用水管給女朋友降溫。
▲2008年12月25日,廣東省東莞市。打工者在工廠的圍牆外午睡。
打工生活
出來打工十幾年,只有三個春節,我回了老家。
我有兩個當保安的同事,2009年先後辭職了回老家。
他們兩人的狀況極其相似。
上世紀90年代初就出來打工,妻子和孩子都在老家,只身一人長期在外面打工,每年回家探親一次,生活節儉,工作中兢兢業業,小心謹慎。
在他們的打工生涯中,在多家工廠工作過,此經歷了公司不斷地變更、整合,他們最初一起入職的同事,只有幾個留下來了,不過,別人晉升成了管理者,他們還在一線執勤,每天都要上12個小時的班,沒有周末,沒有假日,長期如此,緊繃的神經吃不消,最後就失眠,導致辭職。
▲2013年2月2日,廣東省東莞市。長安汽車站,打工者準備乘長途客車返回內地的老家。車站已經人滿為患。
春運,是打工者的噩夢。
從老家出來,老人,孩子留守在內地,春節有了年假,必須返回老家去看望他們。
返回老家的路特別艱辛,火車票難買,汽車票昂貴。
2003年的時候,長安汽車站春運發送的客人是平常時的五倍。
在出發廳,拿著票,背著行李的打工者在人群中艱難地穿行,當天的氣溫只有16度左右。
我隔著玻璃,摁下快門,記錄下這個時刻。
現在,隨著高鐵的開通,私家車的增多,長途客車越來越少,長安汽車站也停運了,我從2011年在長安汽車站拍攝的春運也成為了歷史。
▲011年10月30日,廣東省東莞市。打工者乘長途客車從深圳返回湖北,車已超載。
▲2012年1月3日,廣東省東莞市。打工者在電話亭內給內地的家人打電話,話費每分鐘一角錢。
他們來自新疆阿合奇縣的柯爾克孜族打工者,通過阿合奇縣政府組織的集體勞務輸出,從邊境線上的牧民,在東莞一家電子廠的生產線上勞作。
他們從阿合奇縣到東莞,要乘四天五夜的車。
他們在東莞連續工作18個月以後,才能返回老家。
有一部分打工者,工作3年後才返回老家。
後來,這家電子廠關停了,他們又全部回到老家了。
▲2012年6月18日,廣東省東莞市。電子廠的男工在宿舍午睡。
▲2012年12月1日,廣東省東莞市。表殼廠男工的床。
工業區的生活場景是,上班時間外面空空如也,用餐期間和晚上加班結束後人聲鼎沸,廣東話、湖南話、四川話、河南話、陜西話此起彼伏,三五個老鄉,兩三個同事,一起相約到小食店填肚皮,三塊錢的炒粉、一元錢的包子都能讓勞累的身體得到能量補充。
在工業區周圍聚集的,是米粉店、快餐店、小吃店、包子鋪、燒烤攤、冷盤攤、百貨鋪、修鞋攤、補衣攤、單車修理點,工廠圍牆外的路燈下,還會有各種各類的地攤。
最近幾年,又多了影吧、手機下載、美容店、電腦鋪、西餅屋、冷飲亭。
每當春節和暑假來臨,我都會到汽車站去,看看乘車的人,看看那些在兩地象候鳥一樣移動的打工者和孩子們。
雖然長途客車多了,但乘車的高峰期仍舊很明顯,打工者帶回家的行李袋,從之前的編織袋到拉桿箱,再到山寨的名牌手袋,應有盡有。
人們的臉上,除了寫滿艱辛,也充滿了一絲絲朝氣,二十多歲的打工者,染著各種顏色的頭髮、穿著時髦的裙子、紮著耳環、手臂上紋著圖案。
回想這些年的經歷,我有睡過工地和草地、住過集體宿舍、自學過無線電維修、開過小商店、讀過MBA,看到高樓從魚塘中升起,荒草地變成了商住小區,曾經的村民小屋建成了別墅。
經歷了工廠裏各種大大小小的事件,在酒店、玩具廠、電鍍廠、電子廠幹過,既炒過老板魷魚,也被老板炒過,當年的毛頭小伙,意氣風發,如今白發悄然爬上鬢角,將進入不惑之年。
留守的孩子和在家的妻子,也加入到打工大軍行列,一起漂在東莞。
不管成功或者是失敗,我們的青春都留在了這裡。
▲2012年6月18日,廣東省東莞市。電子廠的女工,她們來自四川涼山州。
▲2012年2月11日,廣東省東莞市。在超市外擁吻的打工者。
▲2009年7月1日,廣東省東莞市。從市場買菜後返回出租屋途中的打工者。
▲2013年6月12日,廣東省東莞市。打工者一家四口乘單車。
▲2014年9月5日,廣東省東莞市。打工者在出租屋外逗孩子。
▲2010年3月7日,廣東省深圳市。公園的牆壁上,打工者寫下的留言。
▲2017年8月7日,廣東省東莞市。工業園的宿舍,拆除前是出租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