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在豆瓣評價一本書「機翻痕跡太重」被視為「攻擊譯者」要求學校處理,引發文化圈筆戰

2021年3月下旬,豆瓣一位用戶在一本書的評論區中留言:「機翻痕跡太重」,引起了軒然大波。

豆瓣強力介入。

豆瓣本身、學術圈陸續捲入,一場浩浩蕩蕩的一星運動第N次展開。

一星運動指的是集體給作品打一星的社群懲罰。

機翻指的是用翻譯軟體翻譯。

本文有兩篇,第一篇是時評自媒體介紹事件始末,並批評「舉報」這種行徑的劣根性,第二篇是中國出版業知名自媒體剖析豆瓣和一星運動對創作界的影響。

本文來源:維舟

微信id:weizhousw

作者:維舟

原標題:權力遊戲

3月16日,一位讀者在讀完馬里奧·貝內德蒂的小說《休戰》中譯本之後,在豆瓣上給它打了2星,並留下一段話:

「機翻痕跡嚴重,糟蹋了Benedetti的作品。還是老話,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希望出版社至少找西語科班出身的譯者翻譯這些名家。」

這些其實都是很含糊的指控,沒有附上證據,所謂「機翻痕跡嚴重」與其說是慎重的結論,不如說是某種「感覺」

譯者韓燁倒的確不是西語科班出身,但也是馬德裏康普頓斯大學西班牙藝術史碩士,現居西班牙,看到後想來不免委屈,回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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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論如何,這原也只是茶壺裏的風波,像這樣的事,在豆瓣上每天不知道會發生多少次。

所謂「文藝無定見」,就算是名家手筆,也難幸免於劣評、譏刺,此時最明智的回應就是不回應,畢竟這原本就很正常;但作者、譯者如果親自下場,那大不了兩三個回合,事情也就過去了。

讓此事發生戲劇性轉折的,是一位自稱譯者好友的好事者Anito Anago,在查知評分者是某語言學院在讀研一學生高晗後,直接將此事捅到了她的院系領導那裏,並在郵件中稱:

「高同學持續攻擊譯者的行為已經在網絡上和譯界造成了一定負面影響,本著維護貴系乃至外語學部和學校學術形象的考量,以及防止事態進步擴大,貴系應該主動介入[……]這樣既有利於樹立貴系的學術形象,也挽救了一個失足學生,不失為教育之初心。」

3月27日,高晗在網上公開致歉。Anito Anago的朋友「美碗碗」還想乘勝追擊,甚至要求對高晗發起民事起訴,必須賠錢加道歉。

至此,舉報者的目的是達到,但事與願違的是,這不僅沒有「防止事態擴大」,相反成了事態急劇擴大的引爆劑。

在這封郵件曝光後,尤其是其中「挽救了一個失足學生,不失為教育之初心」這種被認為「爹味十足」的話,引發了暴風驟雨般的抨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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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發爭議的小說譯本,[烏拉圭]馬里奧·貝內德蒂 著 / 韓燁 譯 / 作家出版社 / 2020-10

在很多人看來,借助權力來打壓學生、令其閉嘴,正是最可痛恨的「學閥」行徑

當天就有無數人湧入這本書的頁面底下打一星,當豆瓣關閉韓燁譯《休戰》的評分功能之後,憤怒的人群仍然湧入到她兩年前翻譯出版的《對話博爾赫斯》一書下面打一星。

很多人去人肉了肇事的事主,連韓燁在馬德里的私人生活都被扒出來了,為她的翻譯質量說了幾句的著名西語文學譯者汪天艾,也被攻擊到不得不註銷賬戶了事。

既然擴大化,就勢必會出現誤傷

連義大利作家普里莫·萊維同名的小說《休戰》也被群體打一星,那位引發眾怒的「美碗碗」當然更遭一路追罵,一位「熊碗碗碗」都不得不站出來聲明:「大家好,我只是一個普通編輯,和美碗碗並不相識,也並無交集。特此澄清。」

再後來,此事就出圈了,各大媒體都開始跟進報導,《光明日報》微博也發了一條長評,譴責「學閥」打壓評論的權利。

至此,此事的焦點由原本對翻譯質量批評討論的學術性範疇,完全變成了公共輿論場上對言論的權力壓制,以至於對譯本是否真的像「機翻」那樣生硬,已經沒什麼人關心了

回頭看這件事,譯者和出版社編輯在爆發時或許唯一能及時止損的,就是立即表明態度,及時切割。

韓燁在當天深夜(3月27日22:33)也的確辯稱不知情:「出版社的責編之前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情。雖然那天覺得『機翻痕跡明顯』的說法不公平,我也只是止於給讀者留言,連私信都沒有發過,更不會做出私下逼迫的事情。為自己沒做過的事被罵成這樣,編輯和我都很懵,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然而,這是不夠的,因為她這番話的重心其實是「編輯和我都很無辜」,但既沒有明確反對舉報這個行為,也沒有和自己那位豬隊友切割,那只是一種類似於「我不是這種人」甚至「你們把我看作什麼人」的反應,換言之,這番話的效力取決於別人是不是相信她的道德真誠,而問題在於,網上的陌生人誰知道「你是不是這種人」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去年11月16日「活字文化」關於《掬水月在手》一書的事件時,她還曾說過:「試圖用『情懷』替代正規合同、社保和一份符合行業標準的工資,這樣的雇傭方在壓迫者中也是更加寡廉鮮恥的一群。打著『文化』的幌子,不尊重甚至竊取他人勞動成果,是比惡還要惡的偽善。」

她可能沒想到,她有一天也會被人用同樣的道德化語言譴責為壓迫者,這充分表明網上很容易遭到反噬。

事情演變至此,矛頭都指向了引入權力來壓制批評的「學閥」,但值得注意的是:很少有聲音批評那個權力本身

如果院系領導當時擱置此事,認為這只是高晗在網上的個人言論,更不涉及院系的聲譽,不去做「批評教育」,那麽後續的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實際上,這種越界干預的做法倒才真的「影響聲譽」

這本身也折射出中國社會的某種心態:那個「愛管閒事的權力」似乎是大家預設的設定,是拿它沒辦法的存在,所以就算有事,大家本能抨擊的也不是那個家長,而是給家長打小報告的人。就像小時候你裝病逃課,這種事可大可小,偏有人捅到老師那裏,讓你吃了苦頭,同學中間就數這種人最招人恨。

然而這意味著人們自己就不會去舉報嗎?那可不見得。

當下社會最可側目的一個現象,就是人們既痛恨這種引入權力來打壓的做法,但這種做法卻又特別普遍

很多人心裡想的,其實就像是「戰爭分好壞」一樣,如果是別人做,那就是壞的,但如果是我這麽做,那我是正義的一方,這些手段就都可以采取。

在飯圈,這樣的事比比皆是。

《魔道祖師》的作者「墨香銅臭」之前因非法出版淫穢色情書籍被判刑,但她之所以被舉報,不是因為內容,而是因為得罪了人——更確切地說,是她的粉絲得罪了人,那是一群幼稚的中學生,成天打壓晉江文學的其他耽美作者,最終搞得天怒人怨,才有這樣的事。在她出事後,許多討厭她的人都拍手稱快。

通常而言,亞文化圈子都是抵制主流權力,唯有中國社會卻有一種特殊的生態,熱衷於主動引入權力來懲罰自己不喜歡的聲音

上海之前就曾有兩家gay bar,因為競爭關係和人事糾葛而交惡,由於本來就都是地下狀態,其中一家去舉報,導致對方被關整頓一陣,對方也以牙還牙,於是雙方陷入反反復復的來回報復之中。

這就很難說是偶然現象了,充分表明一盤散沙的中國社會缺乏自治能力,底層人樂意與權力結盟,借此打擊中間層和對手,不像在西方和日本,則是中間的貴族、武士彼此緊密結合起來形成自治權,在牢牢控制住平民的同時,又向上限制最高權力。

如今到了網絡時代,尤為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在這樣的話語權爭奪戰中,試圖追求完勝的做法,很可能是適得其反的

如果《休戰》事件中一方別那麽不依不饒非要懲罰一個普通的評論,如果肖戰粉別那麽「舉報到封號」,那他們己方後來也不至於引發眾怒,自損三千。

這種「完勝」,只有在一個封閉的結構下才有可能,但在一個開放的網絡中,卻是致命的幻覺。

雖然這些事件中,自發的憤怒也往往要求事主負責,但看來,韓燁控制不了自己朋友、墨香銅臭和肖戰也控制不了自己粉絲,那很難說是一個嚴密的組織力量。在這種情況下,擦槍走火的可能性大大加劇了

沒有人能一手遮天壓制所有異議,用力過猛的結果是自己遭到反噬。

這看起來似乎是壞事,但也可能是好事,因為只有逐漸適應這樣實時動態變化的局面,厘清自己應承擔的責任邊界,或許人們才會逐漸學會妥協、容忍——你遲早發現,其實給別人留下活路,就是給自己留下活路。

閱讀原文

以下內容來自出版社行業知名自媒體《做書》,從豆瓣對出版業的影響說起,描繪從業人員在豆瓣和豆瓣社群文化中掙扎生存的難處。

來源:做書

微信id:zuoshu2013

作者:AOI

原標題:一星運動會毀掉豆瓣書評的公信力嗎?

近兩周,因翻譯評價問題上升到告密舉報問題的《休戰》事件持續發酵,特別在豆瓣官方下場將《休戰》一書頁面鎖分刪評後,導致問題進一步激化。

憤怒的網友將矛頭指向涉事但並不直接相關的另一位譯者的作品,使一星運動擴大化,於是豆瓣官方二次下場,將涉事譯者作品鎖分,讓這一波一星打分全部作廢。

這一暗箱操作不久被網友發現曝光,原本已經逐漸平息的事態又引發了新一輪爭議,餘波至今未消。

與前一波批判舉報大體立場一致不同,這一波爭議在豆瓣網上明顯分出兩個不同的意見陣營,一部分網友支持豆瓣維護評分公正性的強制性舉措,另一部分網友則認為這是豆瓣官方無視用戶表達自由的「自毀長城」之舉。二者針鋒相對。

對於不太玩豆瓣的出版圈內人士來說,支持前一立場是毫無爭議的。

從利益相關的角度來看,對於絕大多數的出版者來說,豆瓣純粹是個營銷平台,誰都不想看到自己的書一言不合得罪讀者而被一星暴擊。

不過更適合放在檯面上的說法,是還沒有看過書就給書打分是不合理的,這是一星運動會毀掉豆瓣書評公信力最有力的理由。

但是,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作為WEB2.0社區的豆瓣網

時間回溯到十多年前,豆瓣網的創建,還是在WEB2.0這個詞尚屬新鮮的時代。

所謂的WEB2.0,就是區別於1.0時代由網站運營者單方發布資訊,而由用戶貢獻支撐起網站的內容,豆瓣網是WEB2.0網站中最出色的代表之一。

從創始期開始成為豆瓣內容支柱的各類條目、書評、影評,全都是熱心網友自己發布。

有人說是豆瓣提供了毛胚房,而用戶完成了精裝修,但更多時候人們喜歡用石頭湯的比喻:一個人在路邊架起大鍋放了幾塊石頭,說這是一鍋上好的湯,大家一起來煮一起來喝吧,於是路人紛紛往鍋裏丟了自己的土豆、蕃茄、洋蔥等各路食材,最後開蓋一嘗,都說是喝過的最好的湯。

WEB2.0正是如此,可以說豆瓣是楊勃和豆友共同建設起來的,也正因為這種參與感,豆瓣用戶的附著度和歸屬感遠遠超出其他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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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來自草根的自發參與,也是為什麼豆瓣網對文化產品的評分被認為有公信力的重要原因。

原本,豆瓣只做了最簡單的框架,而不干涉用戶行為,如何打分、以什麼標準操作,全是用戶的自由。

儘管每個人的主觀標準不同,但大家還是預設相信,當參與評論的真實用戶基數達到一定數量時,一個作品能夠得到它應該有的評價。很多年以來,豆瓣也是這麽運作的。

但不得不承認,這一生態在近些年已經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是各方營銷力量的介入。

在營銷人員眼中,豆瓣並不是一個社區,而是一個媒體,是口碑營銷的重要陣地,買號買評刷分是必要操作。

尤其是國產影視作品評分區被盯上的情況最為嚴重,每次新劇上線都能看到齊刷刷的水軍五星好評,一些因觀看人數不足連開分都開不出來的片子下面都有不少長文好評,頗為尷尬。

這種操作也引起了很多豆瓣用戶的不滿,由此引發了一波又一波的一星抵制運動,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2015年畢志飛《逐夢演藝圈》,其頁面上打分今天還是停留在2.2分,這是11.7萬豆瓣網友共同打出的分數,其中絕大部分人是根本沒有看過這部片子,僅僅是出於不滿該片導演言行的原因。

當時豆瓣官方完全不干涉這一行為,甚至在畢志飛正式起訴豆瓣的情況下(後被法院駁回)都沒有對用戶評分做出任何調整。這一事件可以說是豆瓣一星運動的典型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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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圖書圈,一星運動最早應是從2013年李繼宏翻譯的《小王子》而始,肇端是法語譯者何家煒對該書宣傳語「迄今為止最優秀的譯本」不滿,認為其是虛假宣傳,「完全無視林秀清、周克希、馬振騁、鄭克魯、黃葒等法語譯者的譯本」,並號召「豆瓣第一次一星運動就從這裡開始吧」。

何家煒接受採訪時坦言,坦言自己跟譯者素不相識,而且是在沒有看到書中內容的情況下,僅是看到宣傳語後就在豆瓣上發起了「一星運動」。

這一舉動在當時也獲得了眾多豆友的支持,而事過八年後的今天,該書評分卻仍然有7.7,參與打分者為6.1萬人,應該說也是一個合理、正常的分數。

一星運動對圖書影響有多大?

在今天回頭看《小王子》一星事件,譯者李繼宏的姿態可以說令人佩服,他雖然也有不滿,但只是在接受採訪時吐槽了一下可能是一些人討厭自己,「因為我說過的某些話也好,因為我出過的書賣得特別好也好,反正他們就是特別討厭我這個人……我自己知道我的水平在哪裡。」

既沒有威脅起訴,也沒有舉報撕逼,就默默讓一星在自己各個作品頁面洶湧,最後讓時間來證明對錯。

事實上也是,一星運動絲毫沒有影響到李繼宏譯本的銷量,也沒有讓他在翻譯界身敗名裂,多年後其作品打分也都回到應有的水平。而在這一過程中豆瓣同樣沒有任何下場鎖分刪評之類的舉動。

這既是譯者、出版者對自己作品的自信,也是網站運營者對用戶的自信。而這二者在今天都已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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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豆瓣還有過多次一星運動,涉及範圍或大或小,影響不一。

但仔細分析可以發現,一星運動聲勢看似浩大,但實際上對銷售的影響微乎其微。

《小王子》就不用說了,最近的一個例子就是去年年底《掬水月在手》一書因著作權問題糾紛引發豆瓣的一星運動,但是截至目前其光在京東、當當兩家網店的銷售評價數據有3萬多,預測半年不到的實際銷量應在6萬冊以上。

可見一星運動根本不會對實際購買者造成多大影響。原因其實很簡單,真正的買書者依然只是會根據書的內容質量決定購買,而不會受豆瓣評分意外波動的影響。

然而為何今天豆瓣的一星運動會被視為「洪水猛獸」、「暴民舉動」?

不能不說,這是由於豆瓣平台自身的變化,或者說,文化產業營銷人員對豆瓣的看重,讓豆瓣從一個用戶自娛自樂的社區,變成了兵家必爭的分數榜。

在某些營銷人員眼中,豆瓣是有影響力的媒體而非社區,是用來打廣告的地方,那麽媒體的「公信力」必須由上遊和「懂行的人」來把控,而不是交給下遊的草根網民。他們不信任社區的自治能力,也沒有時間、耐心和自信等待分數在較長期間內恢復正常,當出現他們所不滿意的評價時,私信騷擾要求刪評,甚至督促官方下場(當然更多時候,豆瓣官方是主動下場),都是常見的操作。

但這一套在用戶自治為原則的豆瓣網很長一段時間都碰壁,甚至反過來激起了豆友的憤怒,導致事態擴大化,從一兩個差評發展到轟轟烈烈的一星運動。說到底,這是不熟悉豆瓣生態所致。

我曾經也遇到一個例子。一位友社做營銷的朋友來找我,非常憤怒地說他們的一本國學類的書在豆瓣上給人寫了差評,說那個評論自己都說連書都沒看過就覺得太貴很差、給打一星,其實他們編輯非常用心,花了很長時間做這個書,找了若干版本核對之類的,問我認不認識豆瓣的人,能不能叫他們把這個差評給刪了。

我趕緊安慰這位平時不太用豆瓣的朋友,說豆瓣不能這麽操作的,只有用戶自己才能刪,她又說那我去私信聯繫這個用戶叫他刪帖,我又嚇得一身冷汗,跟她說千萬不能這麽操作,不然事態擴大化就更糟糕。

她說那怎麽辦,我說你可以自己或者找朋友寫一些好評上去平衡一下就好,或者請你們的編輯寫個編輯手記發上去,說一說編這本書是多麽認真辛苦,比起其他版本有哪些優勢,再或者你看,頁面上之前也有其他用戶寫的短的好評,這些也是真實的讀者評價,你可以請那些寫好評的用戶擴充一下評論,送一些書給他們之類的。

後來她按照我的建議進行了操作,這個事就這麽過去了,編輯和領導也對最後的結果比較滿意。

所以,豆瓣上所謂的一星、差評,對一本書的影響力都沒有那麽大,除非你的書真的那麽爛,否則市場和時間都會幫你證明一切,玻璃心和過度敏感實在沒有必要。

豆瓣的生態就是這樣,要讓用戶自由地發聲,言論用言論來抗衡,而不是以權壓人,甚至訴諸公權力的介入,這都是豆瓣網友最厭惡的。試圖強行左右輿論,往往適得其反,即使是豆瓣官方下場打都做不到,本次一星運動的擴大化就證明了這一點。

一星運動到底在表達什麼?

既然一星運動對作品的實際銷量影響並不大,從稍微長些的區間段來看來說也並不影響作品評價的公信力,更不會傷害到當事人的職業前途,那麽它的殺傷力到底在哪裡?又是讓誰那麽害怕?

由於豆瓣的間隔化設置做得比較好,很多人只能看到跟自己同類興趣的人,所以很多新用戶,以及只將豆瓣視為圖書營銷陣地的人,很可能並不是很了解豆瓣這幾年的言論生態變化。

豆瓣網建立之初,確實是作為文青交流愛好的一個「精神角落」,但是這幾年隨著大環境的變化,以及很多老用戶社會資歷的增長,越來越多曾經只關注「歲月靜好」的人開始關注公共議題,在社會問題上發聲。這對豆瓣官方來說是個不受歡迎的現象,但是對於很多遭遇過社會錘打的「雞蛋」們來說,抱團取暖、寄希望於輿論壓力可能是他們唯一能夠對抗不公的方式。

這幾年光我關注過的,就有米兔、勞動關係、教育、階層分化等不同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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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由於每次參與到話題的用戶不同,關於「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之間的矛盾也是每次必然出現、永恒不變的討論之一。

比如,隨著這幾年「平庸之惡」概念的普及,越來越多人認為面對社會的惡化,本能有所作為卻只默默地袖手旁觀是不對的,強調了行使積極自由的重要性;而另一部分人更傾向於伯林所強調的對消極自由的保障,包括不參與、不表態的權利,認為一定要在社會議題上表態是苛求,是道德綁架。

此次一星運動中批評譯者和出版方不站出來譴責舉報的豆友多持前者立場,而反對這一要求的豆友多持後一種立場。

需要說明的是,同一個用戶,在不同議題上所持態度立場有可能完全不同,比如這次事件,很多不反對第一階段針對《休戰》本身的一星運動的用戶,在第二階段一星擴大到另一位譯者的作品時則表示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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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多豆瓣網友眼中,一星運動是「雞蛋」們的「私力救濟」的一種,甚至可能是僅存的一種。特別是在越來越多社會議題不讓碰,一碰就刪的情況下,他們勉強還可以用一星運動來對抗文化圈、出版圈強權打壓的不公情況。

最近的一個成功案例就是江蘇的某位離職編輯,為了爭取自己「特約編輯」的署名權,在豆瓣上發文維權,獲得輿論支持,最終相關出版社出面道歉,並在加印的圖書上增加其署名,相對圓滿地解決了這一紛爭。

可以說如果不是豆瓣這樣一個平台的存在,該編輯這一訴求是完全不可能實現的。

但是很多人沒有認識到群體的力量是中性的,往往在對自己有利的情況下稱之為「義憤」,不利的情況下稱之為「暴民」,而沒有考慮如何盡到自己的社會責任——盡量提供更充分的資訊和展現出自己的思考,與不同立場的人交流,推動這一中性力量往積極理性方向發展。

也許換另一個問題思考會更為恰當,如果說「一星行動」其實是豆瓣上的「雞蛋」們私力救濟的僅存手段,那麽剝奪掉這一途徑,誰又是最大的受益者呢?

一星運動和粉圈水軍刷分性質一樣嗎?

從原理來說,因為豆瓣不是媒體,而是WEB2.0網站,是用戶集體行為的產物,那麽書評評分也不例外,其標準應該是用戶們一起決定的,而非官方規定。

以內容決定評分固然是大家公認的最重要的標準,但個人的好惡,對作者、譯者,乃至裝幀、價格的不滿,也應該可以作為個人評價標準,並且以其相應的權重體現在評分中。

有人說沒讀過書不能評分,但是坦白說,任何一本書都不可能滿足這個硬性標準,因為你不可能去檢查每一個用戶行為。

最簡單的,在重點營銷的新書上市時候,營銷編輯都會號召各個部門有豆瓣賬號的同事去給新書打五星推薦,以便上新書速遞榜,所以我們會看到很多書剛上市的時候分數出奇高,經過一段時間才慢慢回歸到正常水平。當然從行業角度來說,營銷也無可厚非,而且在尊重社區生態規則的範圍內,也是允許的。

但是如果說,這些出於工作需要,根本沒看過書就打五星去推書的出版從業者的行為是可以被合理計入評分的,為什麼出於激怒去打一星的用戶評分就是不合理、不能被計入的呢?

另外一個常見的指責,是說一星運動和粉圈刷分無異。不少豆友反駁認為,粉圈刷分是有資本在背後組織的商業行為,這與自發的一星運動不一樣。這一觀點我贊同一部分,但還是認為沒有說出最核心的問題。

如果粉圈只是每個小粉絲來為自己的偶像作品打一個分數,那麽TA完全是作為正常的新用戶來評分,一點問題都沒有。

但一星運動參與者與粉圈的最大差異在於,前者絕大部分是一個個真實用戶(這裡姑且不說註冊長短),後者很多是一個人好幾個甚至十幾個號,甚至用註冊機、買號等非正常手段來增加評分。

就像一個地區投票決定公共事務,老居民一人一票,而新來的移民每個人手裏握著十幾張票來投,這必然是不公平的。

此前因大量粉圈人士為養號在豆瓣圖書頁亂打分,豆瓣官方出面降低了短期註冊賬號的評分權重,此舉獲得了不少好評,正是基於對這一原則的理解。

但是一星運動不是,這是每一個真實居民基於自己正常享有的一票權利去進行打分,而他們的投票卻被降低權重甚至作廢,這是完全不同性質,也完全無法說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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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很多網友在打一星的時候也都表達了「若批評無自由,則贊美無意義」「不希望有一天我評論書籍時候也被威脅舉報」「如果我們現在不發聲,以後被堵嘴的就是我們每一個人」等想法。

可以說,每個人都是因為自己不同的判斷和理由而做出的個體選擇,這也和粉圈水軍刷分為了維護偶像這個統一目的不同。

一些網友雖然自己不打一星,也對此行為表示理解,「面對滿屏言不由衷的人情五星資本和文化人集體沉默,一星就文化劣根了?」「不打擊威脅低分的人,只反對用戶打一星來懲罰的私力救濟,只是『理客中』的拉偏架而已。」「任何一個譴責一星運動是暴力過激的人都應該回答的一個問題就是,你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去替代它,讓反擊者的憤怒得到正當合理的發泄,或者督促舉報者道歉嗎?」譴責一星行動的人都沒能對這些問題做出合理回答。

豆瓣運營方下場意味著什麼?

對比起2013年的《小王子》和2015年的《逐夢演藝圈》中豆瓣官方的無作為,最終相對良性結束衝突,本次《休戰》事件,豆瓣運營方兩次下場鎖分控評,都沒有很好收拾住局面,反而讓事件往更加惡劣的方向發展。

原本《休戰》一書涉及的關注人數比起前二者都不是在一個數量級,但運營方下場之迅速、下手之狠卻令人咋舌,讓很多老用戶悚然心驚。這一行為的背後,當然存在著大環境變化的因素。

這幾年輿論環境肉眼可見的變差,也讓豆瓣運營方神經高度緊張,這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在一本小書上,原本可以一笑置之的小風波卻以前所未有的狠勁來加以控評,卻讓人始料未及。

因為在此之前,只有涉及到政治敏感的作品才會有此待遇。這也是老用戶感到憤怒的原因——在絲毫沒有政治風險的地方也祭出強制措施來控評,這說明豆瓣這一屆的運營方無視WEB2.0網站立站之本、輕視用戶的態度已經到了多麽嚴重的地步。

可以說,爭執評分標準,贊同或反對一星,不管彼此撕逼到多嚴重,都在社區自治可以容忍的範圍內。但是豆瓣官方在沒有威脅到自身、也沒有破壞網站基本原則的情況下強行下場,這是讓人無法接受的。

原本,對於一個WEB2.0網站來說,它應該信任大數據在較長期間內一定會達到合理評價值,而不是在短期內揠苗助長或者限制變化,這樣做最終損害的不是圖書的公信力,而是網站運營者的公信力。但是今天,豆瓣的運營團隊早已理解不到這一層面。或者說,他們早已不再遵守創業期的理念,甚至有坊間傳聞楊勃早已退出日常的運營決策工作。

結合從豆瓣這幾年在言論管控上越來越嚴格的趨勢,相信這絕不是空穴來風。

在此次永久性地終結一星運動的歷史性舉措中,我們看到了豆瓣運營團隊的堅決態度,那就是絕對不允許任何不和諧的公共話題以任何形式在豆瓣發酵;只可以歲月靜好,決不允許這裡成為私力救濟的平台。

這就是豆瓣平台為此次一星運動畫上句號所釋放的重大信號。

遺憾的是,我們依然沒有任何可以替代豆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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