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雲南某中學校長斥責當全職太太的學生,紅了。
評價兩極,支持她的人也不少。
因為校長全力扶植貧困女孩讀書長大,沒想到最後她「只是」嫁人當個全職太太。
本文是另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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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Yan
我叫Yan,1989年出生於江蘇常州的一個小鎮。
在一個衣食無憂卻感情破碎的家庭裏長大,算是從小就看遍了人情冷暖。
有人說:「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我大概只能算後者。
如今,我在美國已經生活了11年,有了自己的家庭——老公和兩個可愛的孩子。
當全職媽媽已是第五個年頭,自我成長和療愈的過程,從來也沒有結束。
▲2020年7月,一家四口合影,拍攝於洛磯山國家公園。
在我的記憶裏,我家就從來沒有過為了錢發愁的時候。
90年代初,模具工出身的老爸自己學了些技術,又趕上了一些不錯的機遇,開始自己做生意。
創業後,父母都變得非常忙碌,所以我從小就跟奶奶生活在農村,幾乎只有在周末才能見到父母。
後來我去鎮上念小學,跟爸媽住到了一起。
那會兒我爸還買了一輛進口車,非常氣派,我爸經常拿它吹牛。
7歲那年,我有了一個親弟弟。
但父母依然很忙,即便偶爾在家吃飯,也都是很多人一起宴請,觥籌交錯的場合。
我們跟父母的互動非常有限。
三年級,我就轉去了一個大點的鎮上念寄宿學校,從此開始了自己離家獨立生活的日子。
家裏生意蒸蒸日上的時候,父母的感情卻日漸破裂。
他們開始三不五時地鬧離婚。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當時弟弟才兩三歲。
我媽把我從家裏帶走,把弟弟留在了家裏。
後來奶奶說,弟弟大早上起床就坐在樓梯上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喊著他要媽媽,要姐姐。
那時候我們其實才剛搬到一個大房子裏不久——我爸買了那裏一整排的房子,自己住了一套。
▲小時候跟父母出門旅遊,那是少有的快樂時光。
弟弟還小,我也還小,對於家裏的變故,我們都沒辦法深入理智地思考和反應,但其實我們都是能真切感受到。
那時候我媽已經很少回家,我爸更是成天不著家,家裏就剩下奶奶和雇的阿姨。
說起來,那時候我們跟家裏阿姨的關係,可能比跟父母更親近。
有一次我周末回家,感覺家裏氣氛特別不對勁。
我哭著問阿姨,說是不是我爸媽要離婚了?
阿姨非常堅定地安慰我,說沒事,你不要亂想。
阿姨在我家已經很多年了,她其實什麼都知道,但不忍心告訴我。
▲8歲那年,我和表弟的合影。
我六年級的時候,他們開始正式鬧離婚。
這場離婚糾紛拖了整整兩年才告一段落,期間他們一直分居,我跟了我媽,弟弟跟我爸和奶奶。
父母漫長的離婚過程帶給我童年極大的心理陰影。
從那時起,只要他們帶我出去玩,遇到親戚朋友鄉裏鄉親,每個人都會問:你爸媽離婚,你要跟誰?
長輩們添油加醋地給我輸出了很多雜亂的資訊,但沒有人能真正幫到我什麼。
我媽比較照顧我的感受,也會問一些我的想法。
我要麽沉默,要麽就說:只要你開心就好了,反正我肯定是跟著你的。
回想起來,按照我媽的性格,她肯定是希望跟我好好溝通的。
但我覺得自己在這件事裏毫無話語權,他們都不過是想讓我接受這件事,所以我非常抗拒。
在這種支離破碎的家庭長大,我根本也沒心思好好學習。
父母對我學業也沒什麼要求,我從小到大都是學渣。
▲舅舅、表弟和我的合影。
六年級那年,我爸給我寫過一封信。
大概是說我跟你媽要離婚,但他也沒有說自己有錯,也沒有表達他有多不捨得。
就似乎在跟你認錯,但並沒有正兒八經認為自己有錯。
他們離婚後,逢年過節,爸媽兩邊就會開始搶人,什麼「年夜飯必須到我們這邊來吃」之類的,讓我們姐弟倆非常為難。
為了這種事,每年都要吵架,每年我倆都要挨罵。
家裏變故讓我弟也變得非常膽小。
我弟比我更早念寄宿學校,從4歲起就在寄宿,跟家裏互動更少。
後來有一次我跟他說:「你的難處我都懂,但我們都改變不了爸爸,只能接受他。你能做的就是做一個男子漢,把奶奶照顧好。」
當時他哭了很久。
▲媽媽和我弟的合影。
父母不睦,學業不成,各種原因混雜在一起,導致我從小就非常自卑,總是會為了維護一段感情去遷就別人,放低自己。
我家的事,其實街坊鄰裏都多少知道一些,甚至有小伙伴告訴我,說他爸媽不讓他跟我玩。
所以我也不愛多交朋友,很怕被人嫌棄,總覺得都是我的錯。
2010年,因為學習成績不好,家裏決定送我去美國念大學。
那時候我媽開始做外貿生意,也需要有人幫忙,所以她希望我畢業能回家幫忙家裏的生意。
英文太差,托福成績不理想,連學語言帶申請帶上學,前後百萬人民幣花出去,最終選了一個簽證容易通過的州——肯塔基。
先上語言學校,語言學校畢業後再上大學。
▲在美國上語言學校。
我當時非常急於想走出去,背井離鄉對我來說是很高興的,甚至有種總算解脫了,全世界都屬於我的感覺。
那時候我英文不好,在美國也沒人照應,出門吃飯買東西都很麻煩,我也不敢跟人開口,確實花了好些時間適應。
我按部就班地上學,準備著畢業回國幫媽媽做生意。
但一次學姐的聚會上,我遇到了後來的老公,這改變了我全盤的計劃。
▲我剛到美國時住的地方的後院。
2012年下半年,我跟我老公相識。
我媽知道我交了這麽個男友,就直接斷了我的生活費,也不願意再支持我念書,希望逼我回國。
家裏斷糧之後,我的學業也中斷了。
相識僅僅3個月,我跟我老公就領證結婚,住到了一起。
▲我跟老公的第一張合照。
跟他在一起我感覺特別舒服,特別安心。
結婚對當時的我來說,真的就是腦子一熱——他向我求婚,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喜極而泣。
我一邊笑一邊拼命掉眼淚,怎麽都停不下來。
我跟我媽相依為命這麽多年,她其實很害怕我不再回國。
而我老公的朋友覺得我跟他在一起就是為了拿綠卡。
沒有人看好我們的關係。
▲我們在結婚的小教堂前合影。
老公家裏非常窮。
他是從小在美國舊金山唐人街長大的,一家4口就住一個不到20平的房子裏,而且他父母也是離婚的,他也是跟著他媽媽。
有一點我非常羨慕他。
雖然他家裏不富裕,家庭也沒有很幸福,但他不會在跟朋友交往的時候把姿態放得很低,他是很酷很大方的人。
可能因為我家裏的狀態,我一直非常自卑,甚至我自己經常都意識不到這點。
是他讓我知道跟人交往不需要這樣,他無形中給我樹立了很好的榜樣。
他個性很陽光,讓我有了被治愈的感覺。
▲老公和他哥小時候的照片。
我老公高中畢業就出來打工掙錢,他念的是非全日制的大學,同時打兩份工。
後來工作太辛苦實在堅持不下去,就輟學了。
他做過很多工作,超市、酒店都幹過,後來學了一門技術,成了一名藍領技工。
剛結婚那會兒,我老公工資還很低,大概也就1000多美元一個月,多的時候2000美元。
我去一個中餐館打工,我有扁平足,沒辦法長時間站著和走動。
於是我每天下班回家腳都是腫的,這樣竟然堅持了10個月。
這份工作屬於兼職,每個月也就掙個800美元,最多1000美元。
▲老公小時候的照片。
我們租住在一個貧民區移動房裏,生活很拮據,但過得很開心。
那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個階段。
經濟情況的變化,對我和老公來說都有一個慢慢接受的過程,對我老公的挑戰更大。
剛認識他的時候,我過個生日一天可能就花掉上千美金。
而對我來說,我是在認識他,了解他之後才慢慢反應過來。
其實我也沒覺得什麼不適應,我不怕吃苦,從小也不缺錢,對錢沒太多概念,但那種在一起很安心的感覺,是我認為多少錢都買不來的。
▲我剛到美國時買的二手車。
家人不知道我們當時已經結婚了,我騙他們說我在餐廳做經理,不想讓他們擔心。
在中餐館打工之後,我心態也發生了一些變化,覺得自己在這麽個餐館做服務員,以後回國怎麽跟家人交待?
說我就為了當服務員留在了美國嗎?
這激發了我的好勝心。
在打工一段時間之後,我存了一點錢,決定開個小店做點小生意。
雖然我一直都是學渣,但做生意這個技能點可能是從小就刻在基因裏的。
我租了個小攤位,從義烏進貨,開始賣一些手機殼小首飾之類。
剛好商場裏有個店鋪要搬走,他們是做手機殼和手機維修的,生意一直不錯,於是我立馬在商場開了家店,做起了同一門生意。
商場對於這些攤位並不收租金,而是從營業額中提成,所以啟動資金並不高,一開始那些手機殼鋪貨都不到5000美金。
▲我的小攤位。
但手機維修是門技術活,需要跟很多小螺絲小配件打交道。
我花了一個多月,天天練天天拆機,把它一點點學了下來。
創業辛苦,也會遭遇很多的種族歧視和人情冷暖。
剛開業不久,我就被商場的黑人經理欺負了。
亞洲人看起來年紀小,所以經常遭到刁難和投訴。
黑人經理對我的待遇跟其他店主就不一樣,收的提成點數不同。
他曾經答應過降低提成,我後來去找他商量,他卻矢口否認。
我很糾結,想投訴他,但又怕得罪人後續會有其他麻煩。
那時候老公給了我很大支持。
他教我不能把自己姿態擺的很低,也不需要想太多。
他說:「你只要投訴成功一次,他以後就不會再輕易招惹你。」
這讓我有了跟這些人周旋的底氣。
我收集了一些證據,直接找到了他的大老板投訴。
投訴成功了,黑人經理被調職轉崗,後來見面對我都很客氣。
手機維修生意步入正軌,我的收入也漸漸好轉,好的時候甚至能月入上萬美金。
老公後來收入也不錯——美國藍領階層收入都不低。
家人對於我和我老公的態度也開始有了轉變。
一開始他們都覺得我吃了苦頭自然就回國了。
後來他們也覺得,其實回國做工廠也非常累,做實業風險很大,身邊很多人都開始虧錢,回家可能也不是什麼特別好的出路,於是也慢慢接受了我們的選擇。
做生意三四年之後,我懷孕了。
因為懷的是雙胞胎,又有早產症狀,醫生建議臥床休息,我的店只能請人輪班。
▲我的雙胞胎寶寶。
2016年4月,我們兩個孩子出生,哥哥1260克,弟弟只有990克,非常瘦弱。
生孩子第一年,我們有大半年時間都是在醫院度過的。
小兒子器官發育不好,心臟、呼吸系統、眼睛、耳朵……各種器官都需要定期檢查,還需要成天吸氧。
我天天連軸帶娃,家裏各種機器各種線路都需要盯著。
兩個孩子的吃喝拉撒,小兒子的氧氣還不能斷。
到了晚上,我跟老公開始輪班看護,經常睡眠都不會超過連續半個小時,基本10分鐘20分鐘就要醒一次,導致嚴重精神恍惚。
這種連軸轉的日子讓我和老公都越來越不堪重負。
▲小兒子出生才不到兩斤,非常瘦弱。
一開始,每月進貨我還是會自己去。
但發生了一件事,讓我印象非常深刻。
員工給我電話,說有客戶來退一個充電線,但他拿不準是不是在我店裏買的——那個客戶確實在我們店裏買過充電線,但不是退貨那根,他是來賺小便宜的。
員工已經退款給他,其實沒多少錢,10美金。
但我覺得不應該這樣無故被人占便宜。
所以我提出要調監控,也留下了客戶的資訊。
我給客戶打電話讓他來看監控,結果他說自己搞錯了,是他老婆買的,然後把錢退給了我。
那次我帶著兩個孩子,開著車,拖著小兒子的氧氣瓶去商場處理這件事,感覺日子簡直過得團團轉。
▲店裏員工替我抱著娃,對,這是我的娃。
小兒子需要長期吸氧和各種醫療護理,都得經常補貨。
而我們住的地方非常偏遠,來回開車需要三四個小時。
於是我們決定結束店裏生意,搬家到了弗吉尼亞,買了個房子,開始了我全職媽媽的生活。
對我來說,成為全職媽媽其實是一個迫於無奈的選擇。孩子太需要有人貼身照顧,我也不希望給孩子留下遺憾。
我自己的童年有很多遺憾,所以只要孩子們需要,我願意留在他們身邊。
我希望他們能得到足夠的安全感,何況他們最需要我的可能也只有這幾年。
▲我帶著孩子在開店的商場裏。
以前我對自己的畫像其實是像我媽那樣的獨立創業女性的形象,覺得孩子總會有人照顧,自己只要忙事業就好。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全職媽媽,尤其沒想到這件事會這麽難。
對我老公而言,讓我當全職媽媽也是別無選擇。
為這個家,其實他付出得比我更多,我也一直很慶幸自己身邊的人是他。
有天夜裏,孩子一直吐奶,氧氣機又壞了,只能用臨時氧氣罐,我們倆連軸盯著孩子。
他說:「如果你在中國,就不需要跟著我受這麽多苦。」
經濟上的困難,其實我媽一直想要幫忙。
但我覺得既然嫁給了老公,他有錢或沒錢,那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老公賺多點,我就輕鬆些;他賺少點,我就辛苦些。
我一直是這樣的心態。
再困難我都沒有跟我媽要過錢,我也不能接受自己因為帶孩子辛苦就跟家裏伸手。
▲2016年9月,我媽來美國看我們。
有了外孫之後,我媽就特別想讓我回國。
後來的幾年,我也會每年帶孩子回家住一段,我媽都會幫我請兩個阿姨,這樣我會輕鬆很多。
大概隔代的感情又不太一樣,每次我們再回美國,我媽都會偷偷地哭。
有時候我媽給我塞些錢,我也會收下,這樣她心裡面也能舒服些。
全職媽媽是沒有固定作息時間的。
孩子需要特殊看護,他們睡的時候我還得做家務,順帶處理一些自己的事情。
自己一個人帶孩子的時候,不管上廁所還是洗澡都不敢關門,洗個澡也都是匆匆了事。
日復一日,這個過程簡直比打三份工還累,整個人隨時處於崩潰邊緣。
老公是個典型的孩子奴,他每天上班很辛苦,下班還會接過我的工作,讓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只要我老公在家,給孩子剪頭髮、剪指甲、洗澡、換尿布、沖奶,所有事情都是他做。
所以兩個孩子跟爸爸關係特別好,早起看不到爸爸都會去找他,一回家就找爸爸玩。
▲老公給孩子剪指甲。
孩子也熬得非常辛苦。
小兒子一歲就做了兩次胃鏡,兩歲時又做了一個手術,需要插胃食管,從肚子上開孔,直接餵食到胃裏。
直到現在,小兒子身體比之前好了很多,但語言體重身高發育都比同齡孩子遲,也比哥哥更矮更瘦,也還是會吐。
醫生也說兩個孩子可能身體狀況會差很多。
這麽多年下來,其實我們也有思想準備。
要問當全職媽媽值不值得?
為人父母在孩子身上花的時間精力,哪會有什麼不值得的?
看著他們一點點長大,對他們的一切都非常了解,這也會讓我更安心。
我也從中獲得了很多快樂。
有時候我生病肚子疼,孩子也會非常溫柔地給我餵水,揉揉肚子,特別有愛。
▲我們帶孩子遊玩。
從前我曾設想過自己未來老公的樣子。
我很慶幸,老公跟我夢想的一模一樣。
他給了我足夠的安全感,幫我治癒了原生家庭的傷害,讓我變成了最好的自己。
如今,弟弟已經研究生畢業,在媽媽工廠裏做事,所以暫時還不著急需要我回國。
我們計劃是,將來或許我會帶孩子先回國,之後老公再回去,其實我們也擔心孩子在美國念了書再回中國會跟不上。
在美國這麽多年,不管是創業還是當全職媽媽,能一直支撐下來,其實也是靠著我媽無形的支持,讓我知道即便有天在美國混不下去了,我還可以回國,我不用為了成敗得失而過分焦慮。
所以這兩年我也一直想回到我媽身邊,希望能給我媽一些安全感,讓她覺得自己辛苦養大的女兒並沒有離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