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城市大上海,有錢沒錢新房舊屋都是「弄」

本文來源:上海市民生活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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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姜天涯


兩個爺叔,坐在虹口足球場的看台上,回憶起自己成長的上海弄堂。

「門牌號,我們家住四川北路1746弄。」

「我是四川北路1569弄。」

「這基本上就大聲喊兩聲……」

「等於是隔壁那個弄堂……」

以上對話來自訪談節目《探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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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嵌入圖片為訪談節目《探世界》截圖

一個爺叔叫范志毅,另一個,叫高曉松。

1990年代,他們是中國文體界頂頂風流的人物。

兩人出生相差八天,童年成長的弄堂相隔三百米,走路五分鐘距離。

他們對上海的回憶和鄉愁,就寄托在這個「弄」字裡。

這個「弄」字,對上海人來說,太妙了。

01

杭州人馬義(化名),2013年初到上海工作,住在浦東的一棟高層住宅裡。

她最初看到自己的住宅地址時,感到有些奇怪。

「羽山路100弄,我當時覺得有點土。也不是土吧,就你原來對於『弄』是有想像的。」

「是那種老房子,里弄的感覺。」

這是很多外地朋友看到上海地址後,一種完全可以理解的想像。

比如「花園石橋路28弄」這個地址,擺在很多外地朋友面前的時候,大概率會想像所在地一定充滿江南韻味,市井之中,弄堂深深。

一旦你把這個地址輸入導航APP的時候,剛才那個想像中的江南意境瞬間被金錢的聲音擊碎了。

「花園石橋路28弄」這個地址,對應的是數十年如一日的上海樓王——「湯臣一品」,2月二手房均價27萬元/平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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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石橋路28弄就在這裡——湯臣一品

作為上海特色,百度一搜,還專門列舉了「上海灘豪宅門牌號一覽」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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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灘的頂級豪宅地址里大都帶一個「弄」字

前陣子被扒出的鄭爽1.5億豪宅,相傳是位於老西門的「復興瓏御」。

這個小區的門牌號為「西藏南路699弄」、「復興中路1188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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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興瓏御門牌號之一是西藏南路699號

財富的話題就此打住,我們現在要研究一個問題:上海的住宅小區為什麼地址里都有一個「弄」的欄位?

這個編排方式在全國乃至全世界都很獨特,以至於有人在知乎上提了這樣一個問題:上海為什麼把小區叫「弄」?

這個問題其實提得不正確。

上海的小區直接叫「弄」的極少極少,但上海的小區,基本上都有一個「數字+弄」的代碼(獨門獨戶獨棟住宅除外)。

再反過來講,在上海,只要看到地址裡有「弄」字,那就代表這個地方、這座建築必定承載了住宅性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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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住宅性質的建築地址里大都有「弄」欄位

這套地址系統在全國可能絕無僅有,可能在全世界也找不到相似的情況。

上海人在填英文地址的時候,還要為此多學一個「lane」字。

02

要回答那個知乎問題,其實也不難,絕大多數人都能憑感覺猜到,上海地址里的這個「弄」欄位,一定是來源於上海的里弄建築。

是的。

上海里弄的空間邏輯,就是總弄垂直於街道,支弄垂直於總弄,支弄分流入戶。

▲上海某弄堂的支弄兩邊是各家各戶

但唯一會讓你感到意外的是,上海地址里多出來的這個「弄」欄位,是被里弄建築這個形式逼出來的。

從19世紀中葉開埠以來,當年的租界,也就是今天上海中心城區的人口就一直呈激增態勢。

1853年租界內人口還只有800人,1895年達到30萬人。

等到1937年,租界內已有170萬人。

人多了,住房問題便擺上了台面。

大量外國洋行資本開始買地建設聯排式、樣式統一的集中住房。

廉價的木板排屋形式最早以里弄的名義出現在了上海。

到19世紀70年代,由於火災隱患和利潤驅動,這些木板排屋開始演變為用中國傳統的「立帖式」木結構加磚牆承重的方式。

著名的上海「傳統民居」石庫門就此誕生。

到20世紀20年代,採用現代化排水設施、采光更好的新式里弄出現了。

有些甚至還設置了汽車間,簡直是100年前的豪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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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開埠以後隨著人口激增房地產商建造了大量里弄房屋  /《探世界》截圖

英商新沙遜洋行從1880年到1890年的10年間,建造了20多處里弄住宅。

地產大戶英商業廣地產公司,擁有的里弄房屋數以千幢計。

就連法租界的法國天主教會,也成為大房地產主,在徐家匯一代擁有大量產業。

等到1900年前後,華人房地產商周蓮堂、程謹記、貝潤生、嚴裕棠等,也入局分一杯羹。

租界內的房地產業如火如荼,地價極速高漲。

從1869年到1927年間,公共租界地價上漲40余倍。

這是房地產開發商第一次大規模地參與到中國的城市建設中,而里弄建築形式則成為了上海中心城區民用住宅的最主要形式。

很容易被外人當作傳統建築的石庫門,實際上是現代房地產商業的結果。

講穿了,上海的里弄,就相當於今天的小區。

所有的弄堂,都是由開發商設計營造然後賣給業主的,比如著名的建業里,由法商中國建業地產公司開發建設。

▲1930年法商開發建設的建業里如今成了懷舊商業街區

就好比今天,萬科開發了萬科城市花園一樣,房地產界真是上百年無新意。

再有,一說弄堂,大家就會自動比較南方小巷北方胡同,其實這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上海的里弄,多數情況下都有個大門,門楣上刻著弄堂的名字。

這就是弄堂的住宅小區功能決定的,表明這是一條界限,和今天的小區大門是一毛一樣。

▲上海的弄堂大都有個大門門楣上刻著弄堂的名字

此外,弄堂不具備市政道路功能,且依附於道路存在;而小巷和胡同,很多都屬於次級別的城市道路。

因此,上海的里弄和胡同、小巷比,完全是兩樣東西。

反映到地址門牌號上,一說你就明白區別有多大。

如果是胡同或者小巷,門牌號寫xx市xx區xx胡同xx號,或者xx市xx區xx巷xx號,那麽基本就能精確定位到家庭住址了。

上海的里弄要是這麽幹問題就大了。

以高曉松小時候住的那條弄堂舉例,如果按照胡同或者小巷編號法則,那麽應該寫成這樣:「上海市虹口區美楣里xx號」。

拿著這個地址,除了片區郵遞員和片警,估計所有人都得瘋。

最早上海的地址,就是這麽讓人抓狂。

比如,今天共青團舊址所在的漁陽里(位於淮海中路),原先的地址為「法租界霞飛路老漁陽里6號」。

但是1930年代,上海的里弄已經是數以千計了,市區的馬路長起來又是沒邊兒的,即便在九十年前,霞飛路已經是4公里長的馬路了。

想像你是一個當年外地來滬人員,拎著大包小包,要沿著這4公里長的馬路一通好找。

新建設的里弄一條接著一條,弄堂大門長相又幾乎一樣,走兩步就得抬頭看大門門楣上的弄堂名字,可能一不小心就錯過了。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的里弄已是數以千計

早年上海中心區域的門牌編制是以收稅為目的,還沒考慮定位功能。

「第一沒有規則,第二跳號很厲害。還有不分雙單號。」上海地名學會副理事長薛理勇概括了早期上海門牌號的混亂。

「城鎮很小的話,人與人都認識。到了一個地方,你就很容易找。」

「城市稍大以後,沒有準確的、有規律的地名和門牌號,尋找人、通訊,很不方便。」

這種復雜的狀況,最後把上海公共租界的管理機構工部局逼瘋了。

到20世紀30年代初,租界當局開始大規模重新編制門牌號。

1933年《申報》上刊登了《工部局改編門牌號數》一文。

▲1933年刊登在《申報》上的報導

其中記載道:

「蓋其編訂方法、不復以房屋幢數為標準、沿馬路每隔十二尺編為一號、就路之左右而分雙單、里弄口則與毗連房屋同編、弄內房屋另編分號」。

鬧,這才給弄堂內的房屋系統地編上了號。

而且此文還提到了工部局的遠見和野心,「此次一經編定,便可永久使用。」

這個編號系統之後,我們上文所述的共青團舊址所在地地址,就變為「霞飛路567弄(漁陽里)6號」,這就好找多了。

也有了今天上海地址「xx路xx弄xx號」的雛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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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陽里現在的地址是淮海中路567弄

如果沒有這個「路-弄-號」系統,同樣住在3公里長的四川北路上,高曉松遇見范志毅,一個說「我住美楣里」,一個說「我住新祥里」,兩個人腦子轉半天,也不敢輕易相認是鄰居。

有了這個編號系統,才有了本文開頭的那段上海人之間日常熟悉的對話。

03

1950年,《辦理市民申請編訂門(弄)牌暫行辦法》再次確定了一個原則:

「凡在道路兩旁建築多幢房屋,形成里弄狀態者,除每幢房屋應申請編釘門牌外,並須申請編釘弄牌或支弄牌。」

但是問題又出來了。

20世紀中後葉,上海的里弄不再建設了,取而代之的主要住宅形式是工人新村和工房。

在工人新村的地址編排中,「弄」曾經丟失了一段時間。

上海這時也用了和全國其他地方一樣的、以小區定位來編排地址的方式。

結果發現,這,是一條彎路。

上海最早的工人新村——1951年開建的曹楊新村,住戶門牌地址是這樣的——曹楊二村68號101室,居民的戶口本上也是這樣。

▲曹楊新村剛開始建設時地址里沒有「弄」

上海的問題在於太大了,隨便一個曹楊新村就有九個村,住房近千幢,要了命的是村與村的位置並非線性直排。

1985年3月7日的《新民晚報》第4版上,《新村門牌混亂現象何時能了?》一文,就發出感慨:

「一村竟然會與七村毗鄰;二村又將七、八兩村隔斷;南北遙相對望的八、九兩村間隔達一公里以上;被各村層層阻隔的五、六兩村,公共汽車可坐兩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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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3月7日刊登在《新民晚報》上的報導

在這種復雜地形下,沒有「xx路xx弄xx號」作為地址終端,找人何其難。

1999年3月4日的《文匯報》第5版上,刊登了一位讀者在曹楊新村找房子的困難,文章名為《地名作路名,定址費周折》。

「我的朋友近期增配到曹楊三村110號的一套住房,為實地看房,我陪他一同前往。我們進入曹楊新村地界後,問了許多人均無法得知三村110號的具體方位。」

「經過一番周折,後來在蘭溪路某弄內找到了該房。我當時就想,如果將曹楊三村110號改成蘭溪路某弄110號,不是可以讓人少費周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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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村地形復雜北楊園里既有曹陽二村又有曹楊七村

不僅如此,人口眾多的上海的新村還存在同名現象。

1985年的《新村門牌混亂現象何時能了?》文內提到:

「據統計,全市二百多個新村,重名就達三十六個,光「鐵路新村」就已高達八個之多。」

這篇文章同時提出很有道理的意見:

「按理說,本市行之多年的依路名編弄編號的一系列科學管理方法,完全能有效地縮小和避免人們在空間範圍內尋覓的誤差,但由於本市規劃、設計、施工和區屬有關職能部門的互相脫節,各行其事,才使×村×號式的機械編排泛濫成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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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號式的地址編排使得找路一度頗費周章

在1988年中國地名學研究會成立大會上,學者坐不住了。

點名指出曹楊新村的找路難問題,稱之為「新村將比祝家莊,走路要走盤陀道」,呼籲以後的住宅區地名要「簡單、易記、好找」。

1988年版本的《上海市門牌管理辦法》,在第三條一把扭轉了局面:「凡在道路兩旁建築多幢房屋形成里弄或新村狀的,應由公安機關編制弄牌。」

這才使得此後的住宅小區,都給規範成了必須用「弄」命名。

原有的「路-弄-號」編號管理系統,來源於現代房地產開發,歪打正著,最後發現,這套地址編排系統其實最符合中國城市集中式居住的國情。

每一個小區地址編為弄,多出一個欄位,更精確,更高效。

再往後冒出的商品房,甭管多豪,都規規矩矩編上了x路x弄x號。

今天梅嶺北路上的梅嶺苑的小區銘牌上,見證了兩個時代的兩種地址編制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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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嶺苑門口的小區銘牌

「梅嶺北路400弄2、6、14、16、20、24號;曹楊二村57、58、59號」。

前者是拆除了原曹楊二村的部分工房而建的高層住宅,建造於21世紀初。

04

「弄」,一行地址多出來一個不一樣的字,對外地人來說,浮想聯翩;對住在上海的人來說,司空見慣;對遊子而言,它可能又是鄉愁。

追根溯源,才知道,一座城市描述地址的方式,往往也折射出這座城市的歷史和思維習慣。

參考資料:

1. 薛理勇,《門牌:歷史的見證》,滬港經濟,1998年4月。

2. 薛理勇,《上海的「門牌號」》,上觀新聞,2019年7月1日。

3. 張景岳,《上海租界的人口與經濟變遷》,社會科學,2001年第6期。

4. 趙津,《租界與中國近代房地產業的誕生》,歷史研究,1993年第6期。

5. 王紹周,《上海近代里弄住宅建築的產生與發展》,建築歷史與里弄(第三、四緝)。

6. 張繼民,《有關專家學者提出,城市新區建設要重視地名命名》,人民日報,1988年7月15日。

7.《工部局改編門牌號數》,申報,1933年3月3日。

8.習慧澤,《新村門牌混亂現象何時能了?》,新民晚報,1985年3月7日。

9.張國興,《地名作路名,定址費周折》,文匯報,1999年3月4日。

10.上海市公安局公安史志編纂委員會,《上海公安志》,1997年1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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