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一席(知名演說平台、中國版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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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者:新垣平
(新垣平,寫作者,武俠愛好者,著有《劍橋倚天屠龍史》《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
原標題:在金庸小說裏,絕頂高手是不會為王權服務的,哪怕歐陽鋒這樣的反派也不會
金庸小說裏,很多受過情傷的男人和女人,最後都會漂泊江湖。
包括《白馬嘯西風》裏的李文秀。
包括郭襄,郭襄愛上了楊過,楊過不愛她,她最後騎一頭小毛驢到處行走。
我覺得阿青也不會再回到南林隱居了,應該也是去江湖上遊走。
她們不像姑射仙子,非常神化,非常理想化,金庸寫小說最終還是寫現實存在的人。
她們解決問題的方法是一樣的,還是要去遠方,去尋找她的自由,雖然她可能找不到愛情,但是她至少有自由來救贖自己,來化解痛苦。
演講主題:
《越女劍》:武俠世界的起源
2020.12.13 廣州
大家好,我是新垣平,是一個武俠迷。
我特別喜歡金庸武俠,也寫過兩本書,差不多都是10年以前的作品了。
今天我們要聊的是金庸小說中討論相對比較少的一個作品——《越女劍》。
金庸的Plan B
可能很多觀眾都知道,金庸小說可以用一副對聯來概括:「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
每一個字都是一部小說標題的第一個字,正好14個字。
但這副對聯還漏了一部小說,就是《越女劍》。
為什麼《越女劍》不在對聯裏呢?
一方面是對聯放不下第15個字,另一方面,這部作品非常短,不到兩萬字,篇幅僅僅相當於長篇小說的一個章節、一個回目,看上去似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作品。
大家聊金庸,一般都想不到這個作品。
但是我覺得《越女劍》有一些很特別的地方。
這是金庸唯一一部寫先秦的小說,設定在春秋末年。
而且它不完全是金庸的原創,主要的人物都是歷史書上有記載的,改寫自古老的歷史傳說。
金庸為什麼要寫這個故事呢?
根據他的自述,他有一本畫冊,清代畫家任渭長的版畫集《卅三劍客圖》,裡面畫了33個劍客。
金庸很喜歡看這本畫冊,就想給每張畫配一篇小說。
《越女劍》就是他給第一張畫《越處女》配的故事。
▲ 越(趙)處女。這裡的「趙」是形近致誤,刻錯了。
但是金庸只寫了這一篇《越女劍》,沒有再寫下去。
如果我們把它放在時代背景下看,會非常有意思。
我們看看金庸創作的年表。
《越女劍》和《鹿鼎記》幾乎是同時寫的。
《鹿鼎記》的創作時間是從1969年底到1972年,《越女劍》是1970年,基本是同一個時期。
金庸先生從1955年寫第一部小說《書劍恩仇錄》開始,到寫《越女劍》,經過了15年,這15年裏他寫完了絕大多數主要的作品,包括《天龍八部》、《笑傲江湖》這樣的巔峰之作。
這個過程中,他不斷地求新求變,想在武俠中打開一個新的境界。
到《鹿鼎記》的時候特別明顯,他想寫一個「反武俠」的故事,很多地方完全顛覆了原來的套路。
在他求新求變的過程中,除了《鹿鼎記》之外,還有一個plan B,就是《卅三劍客圖》系列。
金庸之前的小說,時代跨度是從北宋末年一直到清朝中期,相當於宋元明清這個時期。
有些小說沒有明確的時間設置,但實際上你可以推算出來,它只可能在明清時代,不可能再往前。
而《卅三劍客圖》的時代跨度恰好是從春秋到兩宋之交。
我覺得金庸可能有這樣一個計劃:如果他把《卅三劍客圖》寫完,和後面的小說接上,就相當於他以一己之力寫完了兩千五百年的中國武俠史。
這是一個非常有野心的計劃。
很可惜,這個計劃沒有成功,只寫了一部《越女劍》。
但這一部也很重要,因為講的是武俠中最為古老的一個故事,而金庸又是當代武俠小說的集大成者。
也就是說,中國武俠小說的源頭和集大成者,相隔兩千年的頭和尾,在《越女劍》這個故事裡重新合一了。
絕世武功從哪裡來?
中國人對武俠文化都非常熟悉,但外國人往往隔了一層,難以欣賞,金庸小說在海外的銷量始終不好,比起《三體》這樣的科幻小說差得很遠。
那麽它背後有什麼東西,讓中國人覺得親切卻讓西方人覺得難以理解呢?
很多人認為是「俠」這個東西。我也讀過三四本講武俠小說史的著作,大家都很強調「俠」字。
甚至稱為「俠義小說」,都不太願意提這個「武」字,覺得不過就是一些花裏胡哨的設定而已。
我作為一個從小讀武俠的讀者,有一個切身的體會:如果一個小說裏沒有任何精彩的打斗,只有一些好人好事,那我看它幹什麼?
我不如看《雷鋒日記》。
如果是一個講武功的作品,哪怕人物都很壞或者說沒有什麼真正的俠義,但是只要打得足夠好看,我也會願意去看——這個「武」其實很重要。
《越女劍》這個故事,無論是原型還是金庸的改寫,恰恰沒有太多俠義的東西,但是講武功講得非常好。
《越女劍》在《卅三劍客圖》之前還有很多原型,很多古籍裏講過這個故事。
最早的源頭是東漢初年的學者趙曄寫的史書《吳越春秋》。
《吳越春秋》裡面記載了吳越爭霸時期的很多故事。
越王勾踐想要討伐吳國,但是準備不足,他的謀臣範蠡聽說越國的南林有一位處女,劍術高明,就推薦給勾踐。
勾踐派使者請越女來。
越女在路上碰到一個老翁。
這個老翁自稱袁公,他對越女說:「聽說你劍術很厲害,我跟你比一比。」
然後還有一些具體的比斗的描寫,就不細說了。
最後,袁公失敗了,跳上了樹,變成一只白猿離開了。
後來,越女去見勾踐,勾踐非常欽佩她,讓手下的士兵學習她的劍術。
從小說的角度來講,這個故事的人設很精彩:一個來自越國南方的妙齡少女,未經人事,但偏偏是一個驚世駭俗的劍術高手。
不過,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如何呢?
趙曄的時代距離吳越爭霸已經有五百年以上,之前也沒有人提過這個越女,所以後世的很多史學家認為這只是一個傳說。
但是事情可能沒那麽簡單,因為我們找到了一個很有趣的佐證。
與趙曄同時代的一位大學者王充,寫了一本思想巨著,叫《論衡》。
《論衡》裏有一句話說:「劍伎之家,斗戰必勝者,曲城,越女之學也。」
王充是一位思想家、哲學家,他寫的是當時社會上的現實。
他說,在東漢初年有兩個劍術流派,一個曲城派,一個越女派,都以劍法聞名。
曲城派來自於一個叫蟲達的人,是追隨劉邦起義的一個將領,劍術精妙。
還有人說是他親自殺了項羽。
《史記》裏記載他後來被封成曲城侯。
曲城派說自己的創始人是曲城侯,另一派越女派說我們的創始人是越女,她也很厲害——這是當時社會真實流傳的東西。如果越女的故事只是好聽但沒有可信度,越女派是招攬不到徒弟的。
真實的越女是誰?
這個很難考證。
她很有可能是越國南方一個母系氏族的首領、酋長。
我在網上找了這張示意圖。
但這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本身對古人的意義。
我們從現代人的角度看,這個故事有很多難以理解的地方。
但是它有自己的內在邏輯。
比如說,越女為什麼來自越國的南林?越國的南林在哪裡?
大家一般認為越是在浙江一帶,江浙滬包郵區。
但是實際上,我們今天的浙南、福建、江西、廣東,在當時都叫「百越」。
越國的南林,並不是個具體的地方,而是一個代名詞,告訴我們越女來自於非常遙遠的世界邊緣。
在中原人的心目中,越國已經是非常邊遠的南方了,何況是越國之南呢?
莊子有句話說:「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
這是個悖論,就是說燕之北、越之南這些世界上最邊緣的地方,它們就是中央。
越女來自世界上非常偏僻遙遠的角落,一個和文明社會完全隔絕開來的地方,她肯定是沒受過任何教育的,那麽問題來了,這個來自山野的少女是怎麽學到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的?
這其實涉及到武俠世界的根本問題:絕世武功是從哪裡來的?
大家看武俠小說可能也會想到這個問題。
在武俠小說中,一般的高深武功無非兩個來源,第一高人傳授,第二武林秘籍,總之是從別人那裏來的。
但是高人的武功是從哪裡來的?
武林秘籍又是誰寫的?
當然你也可以說,武功是高人自己發明的,像金庸小說裡面的《九陰真經》是黃裳寫的,獨孤九劍是獨孤求敗發明的。
這當然沒有問題。
但是它本質上不應該是一個人拍腦袋想出來的東西,它應該有一個更加根本性的根基或來源。
在《吳越春秋》裏,勾踐也好奇這個問題,他問越女:「你怎麽會這樣的劍術呢?」
越女說:「非受於人也,而忽自有之。」
不是別人教我的,我自己就有了。
可是你寫小說沒法這麽寫,讀者看到會撕書的。
金庸有趣的地方在於,他把這個故事改寫了,給了她的武功一個源頭。
我覺得如果讓我來寫,肯定還是老套路,比如說越女在南方撿到一本劍譜,是九天玄女傳下來的,或者她遇到一位隱居的大俠,是中原來的某某大俠。
但金庸沒有這樣寫。
他要為武俠的歷史打開一個最初的開頭。
他給越女起了一個名字叫阿青,借阿青之口寫了一段自述:
我十三歲那年,白公公(一頭白猿)來騎羊兒玩,我不許他騎,用竹棒趕他。
他也拿了根竹棒來打我,我就和他對打。
起初他總是打到我,我打不著他。
我們天天這樣打著玩,近來我總是打到他,戳得他很痛,他可戳我不到。
越女和白猿的故事,在《吳越春秋》的原文中也有提到,金庸把它改造為阿青從白猿那裏得到武功的過程:一切都是在「打著玩」中完成的,阿青不知不覺就練成了絕世武學,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叫劍術。
我想,如果阿青和白猿的嬉戲能拍成水墨動畫的話,一定很好看。
一人一猿,一老一少,一雄一雌,一青一白,一美一醜,陰陽交錯,發生無窮無盡的變化。
在嬉戲之中,已經沒有人和猿的區別。
這不是貶義上的說人墮落成猿一樣,而是說在這個過程中,阿青完全忘我了,忘記了自己是一個人類,她完全沉浸在這個遊戲中了。
實際上,古人認為猿是一種最靈動、最迅捷的生物,你和它這樣一起嬉戲,你也可以在相互之間的感應中得到這樣的技藝。
可以說,阿青的劍術是從自然本身中、從天地造化中汲取的一種時機性的技藝。
但達到這個境界非常難,人類的語言、文字、觀念、規則、甚至機心等都是一種阻礙。
只有阿青這樣遠離文明世界,毫無文明觀念浸染的人能夠做到。
像華佗創造五禽戲的傳說,他是有意去模仿,而阿青不是,她不是為了去學招數和套路,相當於一種「無招勝有招」——這也是金庸很多作品的精髓。
比如郭靖觀看北斗七星學到天罡北斗陣,楊過和神雕對戰,都是從和自然的交互中獲得了啟示,超越了具體招式的束縛。
某種意義上來講,《越女劍》這個看似簡單的故事已經蘊含了武俠世界的根本起源。
雖然金庸其他作品中的武功傳承關係各種各樣,千奇百怪;但最後,人們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回到人與自然的關係上,天人合一,來獲得自然的力量;其他一些幻想文學中,人獲得超級力量的關鍵要麽是某種神性,要麽是魔法,要麽是一些黑科技,大家可以想想西方的超級英雄,這和武俠的精神是很不一樣的。
氣的哲學與時代精神
越女的劍道具體是什麼?
《吳越春秋》裏,越女給勾踐講她的劍術:「開門閉戶,陰衰陽興。凡手戰之道,內實精神,外示安儀,見之似好婦,奪之似懼虎。」
平時像一個寧靜的姑娘一樣,但出擊的時候就好像猛虎下山。
「布形候氣,與神俱往。」擺好姿勢,等待氣的到來,然後氣就可以隨著精神一起出擊了。
我稍微總結了一下。第一要積蓄力量,以待時機,這裡用「陰」來表示,「陰」實際上相當於一種勢,要積蓄勢能。
第二是時機到來,迅猛出手,這個就是「陽」,「陽」是一種發動。
但你怎麽知道時機什麼時候到來呢?
有一種解釋,是時機相當於氣的流動,氣一流動的時候,時機就到來了。
這些聽起來可能非常抽象,其實來自於戰國秦漢時期很流行的一種世界觀,叫「氣化的宇宙論」。
他們認為,天地之間流動著陰陽二氣,陽氣是運動、發散的趨勢,陰氣是靜止、凝聚的趨勢,它們構成天地萬物,一年四季是陽氣和陰氣的升降導致的(比如春天的時候陽氣上升)。
在氣的哲學裡面,人本質上也是氣的凝聚和流動,有氣你才能活,沒有氣你就死了。
孟子說:「氣,體之充也。」氣是用來充實身體的。
莊子也說:「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
有一件戰國的神秘玉器,據認為是手杖上的把手,上面刻著一篇《行氣銘》,被認為是最早的氣功口訣。
▲ 行氣銘
在《吳越春秋》裡面,「氣」更像一種無形的力量,金庸則把「氣」改造成了一個實體化的東西,讓氣的運用變得更好看了。
在小說最後,阿青愛上了範蠡,妒恨與範蠡相愛的西施,想要殺她,但出手的時候被西施的絕美面容所震懾,最後心灰意冷地離開。
她用竹棒指了西施一下,但「棒端發出的勁氣已刺傷了她心口」。
▲ 所以西施捂著胸口走在路上。
金庸的大部分小說和很多現代武俠小說中的設定,都依賴於對氣的哲學的這種改造,比如六脈神劍(把氣發出去),吸星大法(把別人的氣吸過來)等等。
不過這種幻想的設定,和現實層面有什麼關係呢?
養氣不僅和是學武功有關,先秦的思想家認為,人要提升自己,和「氣」也是密切相關的。
孟子說:「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還有《管子》中的一段話:
這裡提到一個概念叫「精氣」,是氣中間最精微的一種,人得到精氣之後,不但能身強體壯,而且能成為「聖人」。
這背後非常有意思的一個邏輯是,既然萬物的基礎是氣,那麽人的地位高下就應該是由氣的精粗、多少來決定的。
氣是不斷流動的,人的地位當然也是可以變動的。
這也是一種時代精神的體現。
夏商周時期是貴族社會,但到戰國以後,貴族沒落,平民也能成為帝王將相。
這種歷史巨變,需要一種意識形態的支撐和背書。
這就是氣的哲學,一個出身不高的平民,如果得到了浩然之氣或者精氣,就可以成為士大夫、公卿甚至聖人。
越女見越王勾踐的故事,某種程度上和諸子百家遊說君主的故事非常相似。
它和農夫舜被堯所賞識,或者釣魚翁姜子牙被周文王發掘等故事是有同構性的,代表了當時的士人或者說平民階層中的傑出人士的嚮往。
氣的哲理,意味著人通過從自然中汲取力量,可以獲得近乎無限的潛能來提升自己。
落在現實社會中,就相當於人通過學習和奮鬥,可以獲得之前無法想像的高位。
這和戰國秦漢時期的社會潮流是高度吻合的,可以說是一種時代的哲學。
但到東漢和唐朝,出現了強大的門閥士族,出身就變得非常重要了。
他們名義上還信奉氣的哲學,但是又在上面加了很多限制。
東漢末年的劉邵寫了一本《人物志》,他承認所有人都是「天地氣化」所生,但是又說根據五行不同呈現出了形體的不同,他提出了一些「上等人物」的標準,比如「骨植而秀」「氣清而朗」「體端而實」等等。
大家想想看,吃得好、營養充分的人,都有這樣身體強健的表象,而窮困的人就沒有。
他通過這樣的理論把階級固化了。
到了宋代以後,氣的哲學又重新流行起來,形成宋明理學的基礎,這和當時進入平民社會、科舉選拔制度的流行又是高度對應的,所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剛才講過,金庸小說除了《越女劍》一篇,都是寫宋朝以後。
我覺得他沒有寫完《卅三劍客圖》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漢到唐朝的世家大族社會和近代武俠小說的平等精神是有深刻矛盾的。
比如第二張圖是《虬髯客傳》裏。
虬髯客是個武林高手,他本想爭天下,但一見到李世民這個「真龍天子」就面如死灰,只看了一眼就認輸了。
這讓金庸如何下筆呢?
所以,我覺得,武俠某種意義上就是魏晉以前,或者宋代以後的「中國夢」。
歸於江湖
金庸的《越女劍》相對於《吳越春秋》來說有很多改造。
《吳越春秋》裏,越女是有意識地來見越王教授劍道,而《越女劍》裡面阿青只是懵懵懂懂被範蠡拉來的,她對吳越爭霸也毫無興趣。
《吳越春秋》裏,越女成為了越軍的總教練,但金庸筆下的阿青只是為了範蠡演練了幾招劍法,就離開了。
士兵們並沒有學到任何真正的武功,傳下來的只是些似是而非的東西。
這是一個非常有哲理意味的情節。
《吳越春秋》對世俗的權力是親近和熱衷的,而在金庸對世俗權力是摒棄的。
為什麼阿青要離開?
為什麼她不留下來去教武功呢?
在金庸小說裏,除了最早期的張召重、玉真子這樣的角色,絕頂的武林高手是不會為王權服務的。
哪怕像歐陽鋒、金輪法王這樣的反派角色,也不會甘心為帝王的臣僕。
這不僅是一種氣節和操守,而是金庸敏銳地察覺到,在氣的哲學和現實社會的等級秩序之間,有一種結構上的矛盾。
絕頂高手不會甘心成為等級秩序的一部分,他已經領悟了天地之間最根本的力量,也就無需服從任何人了。
這也是武俠世界的一個根本精神:反對至高無上的王權,反對等級制度,反對專制。
但是,為什麼絕頂高手自己不稱王稱霸呢?
既然他已經掌握了至高無上的力量?
這個問題我們稍後再說,先看另一個問題。
阿青離開了勾踐的宮廷之後,她能夠去哪裡?回到山林裏嗎?
表面上可以,但在小說最後,阿青還是放不下範蠡,去找了範蠡和西施——她的心已經被打亂了,無法再回到之前那種樸素的少女的心態中去。
哪怕人回去了,心也不在那裏。
而範蠡和西施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
範蠡害怕成功以後被勾踐迫害,想帶著西施逃離宮廷。
《越女劍》裡面,範蠡握著西施的手,說:「我和你到太湖劃船去,再也不回來了。」
這句話大家不要等閒視之,它引出了武俠中一個更重要的概念,叫作「江湖」。
這句話來自於《史記》,說「範蠡既雪會稽之恥……乃乘扁舟浮於江湖」,他變名易姓,先去了齊國,又去了一個叫「陶」的地方。
這裡的「江湖」二字,包括史書中的大部分「江湖」都是實指,指長江以及和長江有關的一些湖系,包括太湖。
為什麼範蠡要從太湖上走?
因為步行、乘馬都很容易被擋住,而你在煙波浩渺的太湖上乘一葉扁舟漂走了,如果越王派的追兵來了,只要晚來一點點就什麼都看不見了,不像在陸地上還會留下車轍、蹄印這樣的痕跡。
所以江湖真的是一個方便快捷的逃生路線。
你甚至可以歸納出範蠡乘著扁舟,沿著江湖行動的軌跡。
比如說,他可以從太湖沿著一些小河進入長江,再沿著一條叫邗溝的運河進入淮河流域。
邗溝是吳王夫差在公元前486年挖出來的,在這個時代正好出現了。
接著再從淮河一條叫泗水的支流往上走,基本上就到黃河流域,到中原的腹地地區了。
最後他在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之間一個叫定陶的地方住下來了。
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路線圖。
範蠡的的確確是可以這樣真正地漂泊江湖的。
古人對於江湖,有著非常切身的感性體驗。
這個東西現代人是沒有的。
我們看到很多古詩詞,像李白的「千裏江陵一日還」,像柳永的「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都是講這種坐船旅行的體驗。
但今天的古裝影視劇中很少表現這一點,可能因為不太好拍,而且不像騎馬那麽好看。
古代大部分時期,水路都是最便利的交通方式。
借助於江湖水系,你就可以很便利地離開一個地方,或者到達一個地方,或者乾脆藏匿起來,比如水滸裏的八百裏梁山泊,你在當時一個非常大的湖「巨野澤」裡面藏起來,官兵根本找不到你。
因此有很多人開始在江湖上漂泊,這和古代農耕社會的主流生活方式是完全背道而馳的。
大部分人,農民也好,地主鄉紳也好,可能一輩子都沒離開過家鄉,連附近的省城都不一定去過。
但是也有各種各樣的人,包括商人,包括走江湖賣藝的,包括上京趕考的書生,包括乞丐,包括江洋大盜,他們在江湖上行走,可以去很遠的地方,過著另一種生活。
當然,江湖和海洋又不一樣。
你看西方人的故事裡,很多人出海,跑到美洲,跑到澳大利亞,去開拓一個新世界。
但江湖並不脫離九州大地,來來回回還是在中國的疆域裡面,所以江湖的故事永遠是中國的故事。
可以說它是中國歷史的B面,是你平常可能看不到的另外一面。
武俠小說裡面常講「遊俠」,為什麼說「遊」?
就是遊走在江湖上,或者叫浪子。
武俠小說中講的江湖,是在皇權體制的邊緣,不受或者說不是完全受皇權的控制,但又是和它息息相關的一個流動性的領域。
這就有很多故事可以寫,從《水滸傳》,到《三俠五義》,再到金庸,都是這樣一脈相承。
在流動中獲得自由
如果把江湖看作水的世界,那麽水的世界和氣的世界有什麼關係呢?
江湖又可以叫川澤,它是氣的流通形式。
《國語》裏有這樣一段話:
「川,氣之導也」,川就是氣的通導。
古人認為氣的流通有上升的一面,也有下降的一面。
下降的一面就在於,氣變成水在地上流動,這個流動要通過河流進行通導,形成江河,形成湖泊,它是和每個人的生活息息相關的。
這不是一個邊緣的無足輕重的東西,而是一個和民生密切相關的領域。
剛才講的範蠡的故事,他到了定陶以後,他在那裏幹什麼?
他做生意,他通過江湖水系把各地的貨物運來運去倒賣——江湖把這個國家連成了一體。
恰恰因為這樣,所以雖然皇權控制不了江湖,但它對皇權又很重要。
這是非常有張力的一個矛盾,衍生出了很多很多武俠故事。
所以,水的世界本質上就是氣的世界。
氣是上下流動的,同時也是向四面八方流動的,構成了九州。
九州的「州」本意就是河水中的沙子或者泥沙組成的小「洲」。
九州邊界都是由河水確定的,江湖其實就構成了九州本身。
是九州大地自身蘊含的又超越自身的可能性。
所以,為什麼絕頂高手不自己當皇帝這個問題,我想,是因為氣的哲學召喚的是變易、流通、江湖,或者說「逍遙遊」,而不是一個固化的、指令性的權力結構。
如果你能在天地之間自由翱翔,王權就是等而下之的了。
在氣和水的流動中,你是從內在和外在兩個方面獲得自由,這至少是當時士人的一個理想。
我想到一個很有趣的對比,就是越女和《莊子》中的姑射仙子。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對姑射仙子的各種描寫很像越女。非常有趣。
那阿青行走江湖以後會怎麽樣?
我發現金庸小說裏,很多受過情傷的男人和女人,最後都會漂泊江湖。
包括《白馬嘯西風》裏李文秀。
包括郭襄,郭襄愛上楊過,楊過不愛她,她最後騎一頭小毛驢到處行走。
我覺得阿青也不會再回到南林隱居了,應該也是去江湖上遊走。
她們不像剛剛講的姑射仙子,非常神化,非常理想化,金庸寫小說最終還是在寫現實存在的人。
她們解決問題的方法是一樣的,還是要去遠方,去尋找她的自由,雖然她可能找不到愛情,但是她至少有自由來救贖自己,來化解痛苦。
《越女劍》在江湖的起點上結束了故事,不過江湖的終點在《笑傲江湖》和《鹿鼎記》那裏已經寫下了,那是另一個不自由的世界。
《鹿鼎記》和《越女劍》是截然相反的,但是某種意義上又相輔相成。
《越女劍》帶有一種天真詩意的筆觸,和同時期《鹿鼎記》的冷酷現實、玩世不恭形成鮮明的對比。
金庸回頭去看江湖的起點是怎樣一個世界,但是江湖的終點他也看到了,非常黑暗和殘酷。
也許,金庸是感覺沒有辦法再講一個童話般的江湖故事,才放棄了《卅三劍客圖》的構思。
《越女劍》是一部特殊的小說,它是最不金庸的,和其他小說差的很遠,但某種意義上又是最金庸的,因為它在短短篇幅內涉及並且展現出金庸小說中很多重要的主題:自然、氣、江湖等等。
回到開頭那副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
有人說《越女劍》可以放到橫批裏,這不是說它沒地方放,而是它包含了武俠中很多根本的問題。
最後推薦大家去讀一下金庸小說,讀一下《越女劍》,相信大家能夠學到不少東西。
今天就講到這裡,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