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紅星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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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俊文 龔阿媛
漠河的2021年,伴隨著氣象局2020年12月30日發布的寒潮藍色預警而來。
遊客們為極光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當地人在迎來和送走的時光中,維持生計。
如果遇上大雪,奔波在西林吉小鎮的外賣員們會更加發愁。
漠河是中國最北端的縣級市,共轄6個鎮,漠河市政府位於西林吉鎮。
這裡夏季短暫,常年寒冷如冬,冬季凌晨氣溫一般在-40℃以下。
直到2019年12月,這裡才建起了唯一的外賣站點,僅有的9名騎手常年服務於全城7000多位居民。
然而漠河站卻是全國所有外賣站中,差評最少的站之一。
最年輕的騎手
早上六點,距離漠河冬季的日出還有近兩個小時,在一片漆黑之中,外賣站開始一天的營業。
趙帥一般五點半起床,等第一個外賣單子,有時候會醒得更早,他往往一邊看劇,一邊等。
他就住在外賣站裏,家在距漠河三十公里外的圖強鎮,為了這份工作才從老家來的漠河。
▲早上6點漠河的街道
5點59分,第一個單子來了。趙帥啟動站裏的紅色小三輪車上路,街上還沒有行人,只有少許的私家車從身旁馳過。
四周黑壓壓一片,只能看見車燈下明晃晃的雪地。
戴著厚厚的棉口罩可以擋住半張臉禦寒,但是呼氣會竄到眼睛周圍,直接就凝成霜耷在睫毛上,睜眼變得更困難。
有些時候,外賣員們為看清道路,只能把保暖的棉口罩取下來。
這一單不到10分鐘,趙帥很快就將外賣送達到顧客手中。
7點30分,天逐漸變亮,雪地開始冒白煙。
每到零下四十度左右,對於趙帥來說,10米以外的路況就很難看清了。
9點20分,在休息空隙,趙帥打開騎手軟件,他已經跑了14單。
這時的太陽依然被白霧圍裹著。
▲騎手擦拭車窗上的霧氣 受訪者供圖
趙帥是外賣站裏最年輕的騎手,也是站裏唯一的90後。
他每日接單量,幾乎一直是站裏的第一名。
在當外賣騎手之前,趙帥曾在北京做銷售,每個月只有3000元左右的工資,他在豐台每月花300元打地鋪。
後來還去過秦皇島當保安,一個月僅2000多元。
因為家裏人不希望他走太遠,所以趙帥又回到了老家。
由於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趙帥在老家待業了兩三年。
直到在網上看到朋友轉發的招聘外賣騎手的資訊,他覺得可以掙錢,於是只身來到漠河。
冬天從早上6點開始,可以一直跑到晚上8、9點,不冷的四五個月,最晚可以跑到晚上12點多。
一天下來最多七、八十單,發工資的時候能領到7000多元。
▲馮秀梅送外賣的三輪車 受訪者供圖
不斷續電的充電寶
騎手們帶著滿格電的手機出發,但天氣太冷手機僅僅只能維持半個小時,他們常常會帶上4、5個充電寶一直給手機續電。
出發前還會檢查輪胎的氣是否充足,最後就是電瓶車和采暖的電池,他們為了不反復往返於站點,也會在車上備上幾個電池。
車裏采暖的電池用完後,就會立刻起霧,把視線全部遮擋住,所以騎手們只能開著窗送餐,然後等站點其他騎手把電池送來。
如果哪天早上沒有跑夠15單,馮秀梅就會開始著急。
與趙帥相比,馮秀梅每天開始送餐的時間要稍微晚點,因為她住在距離外賣站四、五公里外的公租房裏。
那個地方和站點隔著一條大河,一般要走上40分鐘到1個小時。
到了外賣站後,馮秀梅會先檢查手機的電量是否充足。
每天一開始送餐,馮秀梅就會一單一單數著送,只要完成十五單,她就不會刻意打開軟件去查,因為馮秀梅知道,那一天完成四五十單是沒問題的,所以心裡就會踏實下來。
晚上獨自回家的途中,她偶爾分享自己「沒有頭的回家路」。
視頻裏,她露出被帽子包裹住只剩下兩只眼睛的臉,黑色的帽檐邊圍著一圈的白霜,眼睫毛上同樣也是積著霜;如果只戴了一個醫用口罩,一頭黑髮和眉毛都被霜凍成了白絲。
▲馮秀梅
冬季漠河的街道,被過路行人和車壓得緊實的積雪下面,還有一層厚厚的冰。
車輛在道路上很容易打滑,在馮秀梅印象中她曾經一天內看到3次交通事故。
外賣站的站長朱純利回老家承包這個站點之前,流轉於各地和家人賣日用百貨,並沒有關於外賣行業的工作經驗。
2019年12月,外賣站創建初期,他憑借對外賣小哥的印象給站裏購入了兩輪的電瓶車。
結果完全抗不住零下40度的嚴寒,更嚴重的是會打滑。
▲冬天閒置的電瓶車
漠河到零下五十多度,最冷的時候,紅綠燈甚至會被凍失靈。
一次送餐途中,朱純利駛到路口,綠燈突然變紅,雖然他及時踩住了剎車,但還是連人帶車橫到路口中間。
平日看到旁邊兩個車因為交通事故停在路邊,或者騎手們發生剮蹭也是家常便飯。
冬季路滑,速度最快也只能開到二三十,為配送不超時,外賣員偶爾也會闖紅燈。
站裏發生過一起事故,有一次趙帥騎著的電瓶車在路口與另一輛三輪車相撞,傷到了人。
最終,他賠償對方1萬元的醫藥費和價值200元的外賣。
當時趙帥身上錢不夠,只有問家裏要,後來整整存了五個月才補上這個窟窿。
唯一的女騎手
馮秀梅是外賣站裏唯一的女騎手,在整個漠河也是。
一天晚上馮秀梅趕上一單送給平房的外賣,夜裏太黑,她找了一陣。
外賣送到時,出來一位五六十歲左右的男人,看到她一個女生來送餐,又蠻橫又帶著溫暖的對她吼了一句「你家老爺們咋不出來幹,趕緊回家,別幹了」。
馮秀梅回了一句「我家老爺們幹不了」,就騎著三輪車走了。
馮秀梅的丈夫已經去世十多年,家裏只有她和在牡丹江讀大二的兒子。
丈夫在世時,得了胃癌,她為了養家糊口,30歲去工地幹活,100斤的水泥說扛就扛。
到最後手都舉不起來,晚上痛到整夜只能坐著,直到現在超過十斤的外賣,她就提不了。
工地上幹了十年左右,身體實在是吃不消,就去飯店後廚洗碗刷盤子,每個月賺2000元,除去孩子在外地讀書的生活費,和家裏的日常開銷,常常入不敷出,只能在家一頓一頓地吃小米粥、鹹菜和饅頭。
即使是現在,她也很難坐在飯店裏好好吃上一口飯,送餐時她會帶著面包餓了就吃幾口,「我的孩子哪兒能等著我把這口飯吃了」。
▲馮秀梅在商家取完餐
馮秀梅應聘的時候,站長朱純利跟她說這個工作看著輕鬆簡單,其實挺累的,需要做好心理準備,但馮秀梅還是加入了。
朱純利對應聘的員工沒什麼特殊的要求,當地招不到人,只要來應聘,他基本都答應。
外賣站成立一年多,只有7個全職的騎手,還有2個在單位上班的人兼職做騎手,單位不忙的時候,他們到了飯點就來送外賣掙點外快。
除了92年的趙帥之外,85年的朱純利算是外賣站裏第二年輕的,馮秀梅今年47歲了,其他員工也大都四五十歲。
在這群同事們的口中,馮秀梅是「老馮大哥」、「馮老頭」,每次遇到性別問題,她也都會說「男女平等」,在她心中覺得大家都一樣。
但是,工作起來,她還是感到吃力很多。
漠河除了酒店之外,住宅小區都沒有電梯,大都是六七層的樓房。
有時候,騎手需要連著爬好幾個六樓,遇上飯點單子多,她跑下來頭髮上全是濕的。
馮秀梅成為騎手之前,連電瓶車都沒騎過,知道開關、油門、轉向、剎車在哪兒之後她就騎車上路了。
即使現在她騎車的速度相對其他外賣員還是很慢,同事們開玩笑說她跟「開小牛似的」。
馮秀梅承認自己膽兒小,不敢快,因為只要一想到自己如果撞車了,兒子上學就沒人供,她寧願慢一點。
馮秀梅只收到過一次差評,是因為給一名十多歲的初中生送餐,超時一分鐘。
大多數時候,顧客和商家都知道當地的交通狀況,會體諒他們。
她手機裏一直保留著一張圖片,上面是一名顧客的備註:「不催單,路滑慢行,騎手注意安全」。
由於騎車比較慢,她只有靠壓縮自己爬樓、跑腿的時間來減少配送時長,經常人剛坐進三輪車裏,腳還沒進去,手就下意識地關門,都不知道把自己的腿夾了多少次。
送外賣時間相對自由,馮秀梅沒有單子的時候也會去逛逛街,她說自己也愛美,但她從來不走進店裏,看到喜歡的就裝作路過看兩眼。
過幾天空閒時候再去看看,那衣服還在不在。
馮秀梅最貴的一件衣服有600多元,那是她已經去世了三年的母親心疼她,給她錢讓買的,「老姑娘,你看著給自己買件衣服」。
平時跑外賣,馮秀梅往往就是穿著一套工作服,一年十二個月,有八個月都穿著一斤多重的厚棉褲,腳上套的襪子還是兒子初中時候的。
第一屆站長
朱純利是先決定做外賣,才準備回老家的。
朱純利在外面看到大街小巷的外賣員,想著說不定老家也能開起來。
他也沒考察當地有多少商家,有多少外賣需求,就帶著妻子回老家。
外賣對當地的商家來說是件新鮮事兒,所以朱純利和弟弟帶著這個想法走到不少飯店老板面前商量,但都被婉拒。
商家不信任把餐交給他們送,也不信任這個新鮮的事物。
除去飯點,朱純利和弟弟一天要跑二十家店,能有兩三家店加入就不錯了。
▲漠河的街道
並不是毫無收獲,朱純利發現在交流的過程中,和年輕店長的溝通時間明顯會長一點,因為他們大都知道「外賣」這一行業。
經歷了頭幾天的盲目尋求合作之後,朱純利開始將重點放在攻破年輕一點的店長身上,或者是老板的孩子。
就這樣一個月後,第一批加入的商家達到了三十家左右,朱純利便打算正式成立外賣站。
漠河不大,當朱純利帶著給第一批商家送外賣的成績走進其他飯店時,慢慢接受的人越來越多。
到現在,朱純利服務的商家已經有一百多家。
漠河當地的老人不少,他們看到這些騎手們也覺得新鮮。
馮秀梅送餐時,常常遇上老人問怎麽點餐,只要有時間,她就手把手教老人。
老人們的子女有時不在身邊,會給他們點外賣。
朱純利有天晚上提著燒烤去送餐,餐到了,才發現屋裏老奶奶和孫子正吃著燒烤呢。
他一比對,桌上那份燒烤跟自己手裏提的菜品都差不多。
和老奶奶聊天才知道,那天是她的生日,兩份燒烤是她的兒女背著她點的,老人嘴上說著「多送了一份,這都吃不了」,一邊樂呵呵地笑。
剛開始送餐,大家都太不習慣。
早期也是狀況百出,「有些顧客寫的地址是真霸道」,不會定位,地址寫錯,電話關機,這些情況騎手都遇到過。
朱純利在漠河生活了幾十年,也是從送外賣開始,他才發現,當地36區的樓號是從東往西數,之後變成了從西往東。
現在騎手跑多了,看到名字就知道是誰點的,往哪兒跑,不認識路的騎手把位置一發,看到的騎手就會分享路線,偶爾還能指一條近路,就連顧客的定位也慢慢精確了。
▲漠河的街道
現在站裏的外賣員都越來越熟練,朱純利大多數時間留在站裏。
騎手沒電池,他會出去送一趟;單子快超時了,他趕去幫著送;商家剛安裝的機器不會用,他會上門去教。
遇上車輛剮蹭,以前只會騎單車的他,現在也能簡單修理電瓶車。
輪胎壞了去專業的店裏修需要一百多元,自己在網上買一個新的也就四五十元錢。
他自己沒有專業工具,但也能一點一點用撬棍把輪胎給換上。
騎手們跟商家的關係也熟悉起來,趙帥取餐時會跟老板嘮上幾句。
遇到飯店裏搬貨,他還會搭把手。
送餐時冷了、渴了,還能進店裏喝口熱水暖和暖和。
為攢錢娶媳婦成家,趙帥從天亮之前跑到天黑之後,晚上七八點才顧得上吃第一頓飯,水杯放在站點裏,也根本想不起來。
遇上家裏有事,他會坐半個小時的車回去休息一下,但上次回家已是半年前。
對於現在的日子,他一直說「挺好的,就當鍛煉身體了。」
馮秀梅時常想不起來當下是幾號、周幾,她只記得下一單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