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搭飛行器飛上天的女性們

本文來源:讀書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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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畢苑

在民國初年,飛行本身就是壯舉,女性飛天,更為世人矚目。

張俠魂是中國第一代女性飛天者的代表,她的飛行及隨後的受傷經歷,被當時的報刊廣泛報導。

本文梳理相關文獻,錄其事原委,認為這位勇敢、富有冒險精神的新女性的飛天行動,不僅開創了中國女性飛天的歷史,也是民國初年社會活力的體現。

晚清和民國初年的女性雜誌都對飛行器抱有熱情。

《女子世界》雜誌第一期彩頁照片就有「齊柏林飛艇」,該照片右下側端坐一位西方女士,為「著《飛行記》之海州女士」,正下方大圖是「齊柏林廠中之飛艇儲藏室」。

「筆記」欄目有長篇譯文《美女士海娜之飛行記》。第二期有「美女士海娜於齊柏林飛艇飛行時攝影二幀」。第三期彩頁有「危險之新婦麥麗麥文德」照片若干張,第一張就是「乘飛艇之圖」。

▲創刊號彩頁照片「破天荒中國女子之凌空」

相較而言,《婦女時報》較早、較多對飛行器加以關注。

一九一一年創刊第一號,發刊詞前一頁,就是一張大幅彩頁照片《破天荒中國女子之凌空》,圖中一名女性駕駛著三翼三輪滑翔機從高空飛過一條綠樹蔥蘢的河面,表達了中國女性駕駛飛行器的願望。

第二號最後一頁彩圖,有三幅照片,右下方題名《天際飛鴻》:「此新式飛艇在空際,頗有畫意,因題此名。」

當時中國還未出現女性飛行家,它幾乎預示了幾年後女性乘機升空壯舉的實現。

《婦女時報》第二十號封面是一位民初裝扮的女性手拿望遠鏡觀看天際正在飛行的一架飛機。

▲《婦女時報》第二十號封面彩頁, 1916年11月

晚清著名「鴛蝴派」作家周瘦鵑受包天笑所聘,為《婦女時報》撰譯了不少文章。

除小說之外,他的稿件相當多關注現代飛行器。

第二號「短文」欄目,他撰文介紹英法女性飛行家。

文章開首說:「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艇亂飛。二十世紀之世界,其將為飛飛世界乎?」

他把南朝齊梁間散文家丘遲(四六四至五〇八年)的《與陳伯之書》中的名句「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改動一字,展現了當時世界各國試驗飛行器的熱情和他對未來的預測。

文章簡要介紹了一九〇九年英倫婦女飛行會成立這個大事件,英國女界凌空之第一人「考苔夫人」以及法國婦女在飛行上的踴躍。

尤以陸熹夫人的遇險為例,講述她一次飛行事故後「態度沉著、玉顏笑倩」的坦然,之後繼續改進試驗,「翌日人又見一新器,於空中如雛燕之穿梭而過,一佳人飄飄然如羽化登仙者,即陸熹男爵夫人也」。

第四號又有他的譯文《飛行日記》,摘選自「美國仇麗痕托麥司夫人」一九〇八年十一月六號第一次隨其夫托麥司博士飛行升空的日記。

她描述了升空的心情,說這一天「大足為吾日記生色」。

▲《婦女時報》創刊於宣統三年五月(1911年),有正書局發行

若論中國女性乘機飛天第一人,當是香港尚志女校教員廣東番禺人洪美英女士,她一九一五年六月乘坐一輛雙翼飛機成功升空。

其機緣來自當年廣東大水為害,有從美國學航空術歸來的譚君,在香港飛行義演賑災。

先是譚君和四個學生成功飛升,表演後旁觀者紛紛請求搭載。

西醫何樂琴捷足先登,但由於體重過重很快使飛機落到水面。

然後譚君駕機帶洪美英成功完成了飛行表演。

「南洋兄弟煙草公司主人簡照南君,偕同二子,贈金鏈金牌及花球牌,文為航空紀念四字。」

洪美英女士也記下了讓她痛惡的譏評:有人諷刺她貪玩貪金牌而冒險。不過她覺得,「人言又何足恤,唯有我行我素,毀譽悉聽之可耳」,遂「記其始末,以為我女界同胞告」。

不知為何洪美英這次成功影響不大。

一年之後的張俠魂乘機事件倒是頗引起了一番轟動。

張俠魂在《婦女時報》中出現在一九一六年第二十號。

該號有一彩頁名為「中國之女飛行家張俠魂女士」,以眾多飛機錯落排列的機場為底色,正中張俠魂頭戴一頂時髦的帽子,脖搭白色長圍巾,背手而立,身後以壯闊山河為背景。

後來《婦女時報》記者敏銳地看到俠魂飛行事件的意義,向其姊張默君索要照片,默君所給的俠魂日常生活照就包括這張。

該號右下角橢圓圖片是飛機折損落地和她受傷的現場情形。

「婦女談話會」欄目發表了劉敏智的文章《中國之女飛行家》。

文章開頭指出,航空事業是二十世紀的發展新趨勢,中國政府看到了飛機在歐戰中的巨大威力,知「飛機為衛國之要器」,於是在京師南苑設立航空學校,延聘機師教授。

一九一六年九月中,該校舉行飛機試驗,在這次盛舉中,出現一位耀眼的「紅粉英雄」,那就是張俠魂。

▲婦女時報第二十號彩頁,「中國之女飛行家張俠魂女士」

劉敏智該文開首介紹俠魂飛行事件的背景:「女士為張通典先生之幼女,今年甫二十,英漢文皆極有根底,尤長於圖畫。

現掌教上海神州女學。其姊張楚女士,即今參謀次長蔣作賓君之夫人。

九月間,俠魂女士來京省姊,且謀擴張女校計也,即住於蔣宅。」

航校試演飛行機,參謀總長王士珍和蔣作賓次長以職務之故蒞臨校閱,次長夫人乃攜其妹俠魂同往。

這裡的「航校」指一九一二年建立的北京南苑航空學校。

甲午戰後,清政府派出留學生赴日本學習飛行航空知識,一九一〇年南苑從皇家獵場建成為有機棚和跑道的機場。

民國成立,曾留學法國、比利時學習陸軍和機械七年,回國任陸軍部參事的秦國鏞,向袁世凱建議開辦航校,聘請教練,訓練飛行員。

袁世凱接受建議,從法國訂購了十二架高德隆G3型飛機,聘請了四名法國教練,任命秦國鏞任南苑航校校長。

張俠魂向秦國鏞提出請求,允許她乘機上天。

這個請求出乎大家意料。

她慷慨堅持:

中國人缺乏冒險性,男界然,女界尤甚,幾為萬國所承認。

……若有不測,吾一弱女子,以飛行而傷而死,亦可為中國女子飛行家開一新紀元,女子冒險歷史中,放一新曙光,吾國航空歷史上,留數行文字……

秦校長被她堅決的態度打動,應允她和姚技士登機。

俠魂「含笑端坐機上」,「萬人仰首,爭鼓掌揚巾,以壯行色」。

她在未著航空橡皮衣的情況下飛升,「高至十余丈,繞場三周,散彩花無數」。

果然上天給了她一個嚴峻的考驗:大風忽起,「砉然一聲,飛機中之動機驟中斷」,姚技士拼命控制,力圖「減少危險之程度」,最終飛機還是「墮於泥坑之中」。

俠魂受傷,其狀甚慘:「左腿折斷,口齒咬碎,肚腹微腫,鼻口流血」,當即送往附近的京漢鐵路醫院。

文章贊揚她「毅然忍痛受醫,不稍作兒女啼哭態」,並說「自女士受傷後,京內外人士,以女士富有冒險性質,一致欽佩。

大總統與段總理亦深致嘉許……囑蔣次長派人至醫院專事看護,不吝醫資,以期此冒險女子之早痊」。

作者說,「我知張女士經此一度挫折後,膽必愈壯,冒險之心必更蓬勃」。

期許「同胞姊妹聞風興起,易昔柔弱之性為剛強之質,洗昔之雌伏觀念為雄飛思想」。

預言「今日僅有張俠魂之乘飛機而上升,他日必有千萬之張俠魂自駕飛機而上駛也。

嗚呼!他日中國果有女飛行家之產出,我敢謂皆受張俠魂之感動所致也」。

作者對中國人素所缺乏的冒險精神和實踐科學精神,以及張俠魂的歷史開創性倍加推崇。

俠魂事件在當時影響很大,《申報》專門予以報導,與劉敏智文章所述大致相同。

俠魂二姊默君數月後特地撰詩以記之:「不負英奇十九春,長空艷說霸圖新。乘槎碧落渾閒事,誓作雄飛報國人。裊裊天風霧谷寒,飛瓊縹緲白雲端。劇憐下界癡兒女,未解同升只解看。……吾家阿俠氣超群,家學淵源自讓君。猶憶萬人翹首處,九天花雨墮紛紛。」

一九一九年,一位名叫高劍華的女性,她編輯的《治家全書》裏還收錄了張俠魂和另外兩位女性的照片,稱她們為「女界先進」。

張俠魂不僅有非凡的膽量,勇於實踐新事物,而且還具有超出尋常女性的見識。

這一點從她發表在《神州女報》(月刊、旬刊)和《女子雜誌》等刊物上的文章即可看出。

比如《女子對於征庫應盡之義務》。

此文背景是辛亥革命後,在沙皇俄國支持下,哲布尊丹巴等部分蒙古貴族在庫倫與沙俄簽訂協議,宣布外蒙獨立,西北局勢驟然緊張。

她反對政府「老成持重」的立場,勸勉女子效仿「拉丁格兒有女子看護隊之發起」,捐贈錢糧,「組合無數小團,於各省鎮市處演講征庫之必要」,抵制俄貨,甚至讓靈警之女子以「偵探敵情」等方式,盡女子征庫之義務。

同年她的《女子參政論》一文,應和民初女性參政討論的浪潮。

文章血氣方剛、直抒胸臆,提出「女子有資格參政」「男子又何不可操家政」,勉勵二萬萬女同胞:「吾輩幸生人權昌明之世」,應「雪數千年之恥也」。

皆是敢於發一己之見的文章。

一九二〇年即飛行事故之後四年,在二姐張默君撮合下,俠魂和在哈佛受過教育的氣象學家、地理學家、教育家竺可楨(一八九〇至一九七四)成婚。

一九三八年,就任浙江大學首任校長兩年的竺可楨為躲避日軍戰火,將浙大遷至江西吉安,舉家隨校遷徙。

由於居住條件惡劣和醫藥貧乏,次子竺衡和俠魂一個月內相繼在泰和鄉間染疾去世。

此時的竺可楨正奔忙於考察新校址,一九三八年七月二十五日他在日記中補記了二十一日兒子的去世:「余於二十五日下午八點回泰和始知之,嗚呼悲哉!仲子竺衡遺像。[生民國十三年七月十三日,卒民國廿七年七月廿一日。]」

七月二十五日竺可楨從衡陽回到泰和,見到臥病在床的俠魂,「唏噓不能言,謂恐不能再相見」。

此後每天日記都詳細記錄「俠」的溫度、脈搏和血壓等指標以及和醫生的會商。

但俠魂病態日沉,八月三日,「余叫之尚能應,見余有淚,始覺不快,未幾呼吸更困難,幾近彌留。至十一點廿四分呼吸及心跳均停……」

張俠魂與竺可楨結縭十八年,鶼鰈情深,竺可楨作詩以悼:「生別可哀死更哀,何時重上舊城台。西風蕭瑟湘江渡,昔日雙飛今獨來。結發相從二十年,澄江話別意纏綿。豈知一病竟難起,客舍夢回又泫然。」

▲竺可楨和張俠魂及兒女合影(來源:qclz.youth.cn)

這就是中國第一代女飛行者張俠魂的故事。

這個充滿了象徵意義和張力的事件所顯示的,不僅僅是俠魂的個人魅力和飛天壯舉,也顯現了不為研究者重視的民國初年的社會活力。

有論者指出,現代飛行器和女性飛行員的身體不僅代表了共和國早期的民族宏望,還喚起了整個社會尤其是女性對崇高自由的嚮往。

俠魂的冒險精神體現了這個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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