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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魯娜
撰稿:嚴慌慌
我叫魯娜,1995年出生於河南省駐馬店市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莊。
十年前,我初中輟學,一度成為工廠流水線上的打工少女。
十年後的現在,我是日本大學的中國留學生,靠兼職就能月入數萬,打算供自己一直讀到碩士研究生畢業。
▲今年6月,我在東京街頭拍照,因為疫情已經一年沒回國。
我家是典型的底層農村家庭,父母都是農民,母親沒有上過一天學,為人勤懇善良;父親倒是讀到初中快畢業才休學,但由於沒有一技之長,閒了愛搓兩把麻將。
家裏的條件始終未見起色,年收入不過兩三萬元。
十幾畝地將父母牢牢地綁在了家鄉,農閒的時候,他們還要想其它辦法賺錢。
父親會去附近的工地打打小工,母親總是騎著小三輪車去鎮上賣毛蛋掙點散錢。
收入本就有限,偏偏家裏孩子還多,在我出生後,父母又生了一個女孩、兩個男孩。
光是四個孩子的穿衣、吃飯和上學支出,就已經快要壓垮這個家。
▲2013年,我與三個弟弟妹妹的合照。作為老大,我經常要幫父母照顧他們。
我上小學六年級時,村裏人基本上都搬遷到了鎮上,由於拿不出也借不到十幾二十萬來買房,我家只能租房住。
這在鎮上成了一個公開的笑話,幾乎沒人拿正眼瞧我們。
那時候的我,最大的奢望就是哪天能在鎮上擁有一所真正屬於自家的房子。
貧窮不只讓人自卑,還直接導致我在初中遭遇了一場影響至深的校園暴力。
初二某天的晚自習結束後,我獨自走在回家路上,突然聽見後頭有個女生對身邊的人說:「她家特別窮,她穿的褲子都是破的,不信讓她轉過身來看看。」隨即大喊了一聲我的名字。
▲我當時的日常穿著,整身衣服加起來不超過100元,現在看起來有些土。
那女生的父母從事房地產生意,一家人在當地有權有勢,由於她長得還算好看,學校裏追隨的人不少。
我不願惹事,繼續悶頭向前。
她可能覺得被我的沉默拂了面子,趕上前來給了我猝不及防的一巴掌,嘴裡還叫囂著:「你為什麼假裝聽不見?」
面對對方赤裸裸的挑釁,我一下子火了,本能地予以反擊,和她扭打在一起。
她的那些同伴見勢不妙,紛紛跑來助威,一群人對我又是踢腿又是扇耳光又是揪頭髮,我很快就被圍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回家之後,我哭著把原委告訴了父母。
父親聽了,立馬穿好衣服準備上她家理論。
誰知我們還沒出門,那個女生先帶著她的家人氣勢洶洶地來問罪了。
話沒說上一句,她的父母便不分青紅皂白地給了我父親一耳光。
就這樣,我們兩家人扭打在了一起。
那真是極其混亂的一晚,直到派出所的人過來調解,氣氛才算是和緩了些。
▲初中時期我的學生照,由於上學晚,我初二時就已經16歲,看起來成熟,卻仍然躲不過被欺凌。
第二天到了學校,我發現學校所有的同學都開始對我「敬而遠之」了,我變成了一個「瘟疫」般的所在。
我很難受,卻什麼也做不了。
當我把最後的希望寄托於老師時,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反問我:「魯娜,為什麼別人都針對你,而不是其他人?是不是你自己的問題?」
這成了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
於是,我選擇了退學。
得知我退學後,母親狠手打了我一巴掌。
但當我哭著對她說「我能怎麽辦,學校所有人都孤立我」時,她再次揚起的巴掌無力地垂了下來。
生活在底層就是這樣,你感到不公,但唯有接受。
初中輟學,對於出身於農村的我來說,接下來就是一條看得到頭的路——打工、結婚、生子。
但那時年幼,滿腦子都是盡快逃離當下的困境。
所以,2011年,16歲的我義無反顧地去了東莞,準備找份不注重學歷的工作先幹著。
▲2011年,初入社會的我染了頭髮,穿起了高跟鞋。
當時,東莞有很多工廠都會在門口張貼招聘廣告,求職者若有意向,直接打電話過去問詢即可。
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這樣找到的。
那是一家日企,沒記錯的話,叫「億盛電子廠」,月薪2800元。進廠手續很簡單——填表、面試、體檢、上幾節培訓課,就可以過去上班了。
培訓課也不復雜,無非是熟悉工作內容、熟悉日企文化之類。
其中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一節慶語基礎課,當時我們的是兩個日語專業的大學女生。
時隔多年,我已記不清她們的長相,但她倆講課時飛揚的神采讓我很受觸動。
最讓我羨慕的是,她們不用進流水線熬時間,光是站在那兒動動嘴就能掙到錢。
▲我在工廠流水線的自拍,身後是我們廠生產的產品零件。
在流水線上,我的工作是將別人做好的電子零件擺進盤子裏。
這活兒很簡單,只是中間不能停下,一旦動作稍微慢些,面前立馬積壓一大堆。
老實說,工作談不上有多累,只是當我日復一日地從早上8點到晚上8點,都埋頭重復同一個動作時,我越來越感到枯燥、疲憊,竟然開始懷念起學校生活來。
工作之外的時間,當其他工友睡覺、逛街,享受難得的閒暇時,我重新拾起了書本,時不時抱著初三的語文教材背課文。
然而背著背著,我心態就有些乏了,不知道背書的意義何在。
▲在流水線打工期間,我經常跑去圖書館看書。
迷茫時,我想起了那兩個日專女孩說過的話,「你雖然沒能去上大學,但可以上培訓班學日語。」
於是,我將自己好不容易攢來的一點錢,一股腦兒全交了日語培訓班的學費。
我在培訓班裏認識了很多人,其中大多都是為了去日本留學才來學日語。
正因為他們,我朦朦朧朧地有了一點渴望:或許未來某天,我也能去日本上大學?
▲2011年,我開始學習日語,這是當時在文稿紙上做的「五十音」練習。
慢慢地,這點渴望演變成了我最大的人生目標。
我開始努力學日語,也經常留在工廠加班,掙那8-10元/小時的加班費,工廠包吃住,每月工資不到4000,我可以存下3500元,有時甚至是3700元。
這一切,都只是為了盡早攢夠留學的第一筆學費。
然而,當我好不容易攢夠3萬元,滿心歡喜地以為能去日本時,才發現自己忽略了赴日留學最重要的條件——必須滿足國內12年教育經歷。
這個消息對於初二輟學的我來說,猶如晴空霹靂。
沒辦法,我只得辭職打包行李回老家,在老家找了所中專,這一讀又是三年。
中專時期的那些同學,幾乎個個志不在學,上課東倒西歪,聊天、睡覺……有些老師也隨之懈怠,時不時遲到不說,來到教室後也經常講一堆與學習無關的事,自顧自講完後就讓我們自習。
在中專待了沒幾天,我就意識到自己在這兒壓根學不到什麼東西,於是開始自學電腦、胡亂看點書,教室也很少再去。
▲2013年,我在中專宿舍裏穿著日本動漫角色犬夜叉的衣服,那時候已經有意接觸日本文化。
讀中專以前,我幾乎從未接觸過電腦。
第一次和中專同學去網吧時,甚至不知道按哪裡開機。
我很羨慕坐在辦公室對著電腦工作的白領,所以當其他同學進網吧看劇、打遊戲、網聊時,我從不跟風,而是躲在角落自學辦公軟件Word、PPT和Excel。不上網的時候就買來一些書,從最簡單的遊記開始看起。
▲我當時看的書多與旅行有關,其中對我影響最大的作者是三毛。
受書的影響,除了滿腔孤勇一無所有的我,內心漸漸有了很強烈的要出去看世界的沖動,並在18歲那年開始了人生中的第一趟窮遊,兜裏揣著1000元,便踏上了去江西的路。
為了省去交通費,我在書包上寫了「求搭車」的字樣;為了省去門票,我凌晨三點起床爬廬山;為了省去住宿費,我住進了一個剛認識的女孩家裏,女孩的媽媽擔心我一個人不安全,還逼我寫下「次日回家」的保證書……
▲2013年,受《搭車去柏林》這本書的啟發,我選擇一路「搭車」去江西,在書包上寫了「搭車」倆字。
窮遊聽來似乎艱苦,但當時的我太樂在其中了,這完全是我沒有接觸過的世界,一切都讓我感到新奇、興奮。
每當存款花完了,我就去做一段時間兼職,比如去快餐店打工,每小時掙10元。
掙夠一點錢便再次出發,足跡也不再局限於最早的目的地江西。
我在景德鎮感受陶瓷文化,在鳳凰體會煙雨古城,在麗江策馬奔騰,在拉薩喝幾毛錢一杯的醇厚甜茶,後來還去了長沙、珠海、西安、青海、南京,上海……
那三年裏,我到過很多地方,遇到很多人,聽了很多故事。
我知道,我再也不想回工廠上班了。
▲2015年,我從昆明「搭車」走318國道,成功抵達西藏。
2016年6月,我如期拿到了中專畢業證。
可由於那三年裏四處浪蕩,身上早已分文不剩。
為了再次存夠第一筆留學學費,我開始琢磨更快掙錢的辦法。
之前從昆明「搭車」去西藏的途中,我曾認識一位同樣「搭車」去西藏的男孩兒。
他本科畢業,從事新媒體工作,據說可以拿到至少8000元的月薪。
受他的啟發,我拿到中專畢業證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惡補新媒體知識。
在這個男孩的介紹下,我得到了一份實習工資2500元的新媒體工作。
從公眾號的註冊使用,到後來寫出10w 爆文,我只用了3個月。
工資也從最開始的2500元,很快漲到了稅後8000元。
這次,僅用了一年時間,我就存夠了3萬元。
▲2017年做新媒體工作時,我時常抱著電腦坐在路邊改文章。
就在我以為終於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家人成了我最大的阻礙。
得知我要去日本留學,父母強烈反對,尤其是父親,任我在家一哭二鬧三上吊,也死活不松口。
後來還是我母親勸他,「你看娜娜這樣子,你真不讓她去,她可能得憋瘋了。」
聽了這話,父親才微微讓步,但提出了一個要求:必須讓留學中介寫下保證書,保證我去日本之後能安全回到中國。
在那之前,我總認為父母不夠愛我。
小時候,他倆為生計奔波,留我在家看著三個弟弟妹妹,以至於我沒有一點屬於自己的時間。
後來進廠了,每月拼死加班也只能拿到4000的工資,父親卻一幅理所當然的樣子,讓我把工資上交家裏。
為了實現自己的留學夢,我只能謊稱錢都花沒了,偷偷把錢存在一個表姐那兒。
所以那些年裏,我多數時間都在外頭流浪,不願回到家裏,即算是過年回家,也頂多待個三四天就走了,因為家就像一個需要不停填補的無底洞。
可這一次,我幡然醒悟:父母怎麽可能不愛我呢?他們只是為窮所困,無力表達罷了。
為了讓父親徹底安心,我帶他去了趟沈陽的留學中介公司。
我們先是輾轉坐車到鄭州,再從鄭州坐飛機去沈陽。
航班是次日清晨的,為了給我省錢,父親堅持不住旅館,愣是在機場的椅子上生捱了一夜。
▲2016年9月,我與父親前往沈陽辦理留學材料,這是他第一次出河南省。
到了中介公司,人家自然不願簽訂這類保證書。
沒辦法,我只得私下跟中介商量,答應和他們另簽一份保證書以證明我父親的那份無效,以後我有任何問題都與中介無關,對方才勉強同意。
返程路上,父親抑制不住地興奮,和陌生人聊天時也不忘炫耀,「我女兒很厲害的,馬上要去日本留學了。」
那一刻我潸然淚下。
那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聽見他誇我。
意識到自己成了父親的驕傲,我心裡百感交集。
▲2017年4月5日,我帶著兩個行李箱兩個背包,獨自奔赴日本。
來到日本後,我要先讀兩年語言學校,之後才能讀大學。
但當時起步資金只有3萬元人民幣,交完語言學校上半年的學費後,我全身上下只剩8000元,下半年的學費還無著落。
因此,踏上日本土地的第一天,我就知道自己得立馬工作了。
第一個周末,我去面試了家印度料理餐廳。
老板是個北京人,很爽快地給了我試用機會。
我深知自己日語不好,連日常的交流都成問題,所以像洗盤子、拖地、清洗馬桶這類別人避之不及的活兒,我都搶著幹。
即使這樣,我也很開心,甚至心裡在哼著歌,因為有了工作,就意味著我終於能靠自己在日本邊讀書邊生活了。
▲這是我在日本讀語言學校時租的房子,遠處就是富士山。
大概是我的積極樂觀打動了老板吧,他不僅讓我長期留了下來,還給我漲了工資,甚至堅持每天教我一句日語,從最簡單的「歡迎光臨」開始。
我在這家餐廳一待就是兩年,每個周末都去,一天10小時,兩天20個小時,一小時900日元(約60元人民幣)。
▲在印度料理店打工時,語言學校的同學來店裏吃飯。
3個月後,我的日語從剛開始的N5級達到了N3級左右。
日語好些了,我另找了份便利店的工作,每周8小時,與印度料理餐廳的兼職時長合起來正好28小時。
日本法律規定,除寒暑假以外,學生每周合法打工時間不得超過28小時,所以當時的我已經達到了打工時長的極限。
▲在便利店打工時,老板的媽媽待我如女兒般親切。
儘管有了兩份兼職,日子卻依然過得緊巴巴的。
我住的是最便宜的房子,穿的是二手店的衣服,為了省交通費,每天步行半小時去上學。
最苦的一段時間,我幾乎沒有任何生活花銷,打工的地方可以管一頓飯,料理店還可以順帶打包,當天的晚餐和次日的早餐都能解決。
為了省下交通費,每次上下班,我要麽走路,要麽騎單車,台風天也不例外。
每當工作10小時回家後,我會雷打不動地堅持背完單詞再睡覺;不用打工的日子裡,我是圖書館裏留在最後的一個學生……
就這樣,語言學校畢業後,我順利通過了學校的推薦考試,於2019年4月正式進入帝京大學學習。
這所學校相當於國內的普通二本大學,但適合我讀,值得我讀,因為我只有國內的中專學歷,它是我能力範圍內的最優解。
▲這是我在帝京大學的學生證。
進入大學後,由於我基礎薄弱,別人花1分力氣學會的東西,我得費12分力氣。
但為了每學期幾萬元的獎學金,我不得不強打起精神,盡可能地笨鳥先飛。
最終用一年時間把英語成績從倒數第三的班級提升到了正數第四的班級。
如今,我每學期拿的獎學金足以覆蓋掉房租。
課餘做一些對日語要求較高的兼職,比如在學校的開放日活動上,為前來參觀的家長及學生做介紹,能拿到1.5萬日元(1000人民幣)的日薪。
就在去年,我成立了一家30人規模的留學工作室,收入有了質的躍升。
我給了媽媽一些錢,幫家裏在鎮上買了套房子,雖然房子不貴,只有20來萬,但總算有個家了。
▲夕陽下,我在大學校園裏看書。
未來,我計劃考文化人類學的研究生。
有人問我:為什麼你都25歲了,未來還想著要考研?你不累嗎?
當然累,但更多的是開心。
從在工廠見到那兩個日語專業的女孩開始,到旅途中結識很多大學生,我越來越堅定地想要成為和他們一樣的,甚至比他們更優秀的人。
今年是我在日本的第四年,我在這裡的每一天,都擁有度假般的心情。
身為一個曾經輟學進廠打工的農村姑娘,重返校園是我人生之大幸。
我會一直讀下去,直到沒有書讀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