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短史記(騰訊新聞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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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開武林大會、推選武林盟主,是武俠小說裏一種常見的故事情節。
1928年,以張之江(圖一)、李景林等為首的一批民國軍界、武術界人士,試圖將這種武俠故事搬入現實。
在馮玉祥、李烈鈞、戴季陶、於右任等人的支持下,他們先是成立了民國武林的最高機構「中央國術館」。
為了將所有江湖門派納入到該機構的管轄之中,他們參考江湖規矩,在館內設立了「少林門」與「武當門」——
太極拳、八卦掌、形意拳被定性為「內家功夫」,劃入武當門;其餘武術拳種,如查拳、譚腿等,皆被定性為「外家功夫」,劃入少林門。
自清代武術界造出「內家」與「外家」的虛無概念、且編出種種「內家功夫大勝外家功夫」的無厘頭傳奇,再被清末民初的武俠小說加以渲染傳播,當時的中國民間武術界——無論是尊武當為祖者,還是自稱源自少林者,幾乎全都以「內家」自詡,絕不肯說自己是低層次的「外家高手」。
張之江小說戲劇看多了,強行在中央國術館內搞出「少林門」與「武當門」的分野,很自然地就引起了館內兩派「高手」的不服與爭執。
然後,在該年8月份,終於釀成了「少林門大戰武當門」的風波。
▲圖一:張之江
少林門出戰的,是門長王子平(圖二),時年四十多歲。
武當門的門長孫祿堂(圖二),時年接近六十歲,雖然常拿「內功」說事,但卻很知道「拳怕少壯」的道理,他召來自己的師侄高振東與王子平對壘,高時年只有三十多歲。
比拼的結果,少林門說王占了上風,武當門說高取得了壓倒性優勢,總之是一團漿糊、各自宣布勝利。
▲圖二:晚年王子平(左)與中年孫祿堂(右)
中央國術館的定位,相當於聚攏、號令天下武林人士的武林盟主。
館內不團結,自然談不上全武林團結。
於是,張之江等人一番商議後,忍痛取消了「少林門」與「武當門」的建制,將這兩座「武林的泰山北斗」從現實中剔除,還給了武俠小說。
▲圖三:中央國術館全體成員合影
少林與武當可以沒有,武林大會卻是一定要開的——早在「少林武當大戰」之前,中央國術館就已決定,要在1928年10月份,在南京舉辦「第一屆國術國考」。
為了將之辦成一場真正的全國範圍的「武林大會」,把藏身草莽的「武林高手」全數吸納進來,這次國考在選手的征集上,采取了由南京國民政府下令各省市選拔報送的方式。
縣府將調查選拔所得的高手名單,呈遞給省府;由省府選拔淘汰後,再報送中央國術館。
為刺激經濟困頓的「民間高手」積極參賽,參賽者往返南京的費用,也全部由地方政府提供。
在給各省市政府的函電中,中央國術館說:這次武林大會的目的,是「合全國武術專家」於南京,搞一場全國範圍的「公開比武」,以求「鼓起邦人尚武之精神」,進而提升中國的國際地位;這種規模的活動,必須由「各省市縣政府合力提倡」,才能「猛進而收速效」。
圖四所示文件,載於《江西省政府公報》,內容是江西省政府向南京報送了十一名本省武林高手,前去參會。
其中四人參加「拳腳門」的比拼,三人參加「槍棍門」,四人參加「劍刀門」。
▲圖四:江西省政府向南京報送了十一名武林高手前去參加武林大會
此次武林大會舉行之前,中央國術館為擴大影響,曾廣泛邀請媒體前來報導,所以留下了不少圖像資料。
圖五是大會的開幕式。
蔣介石居於前排正中,馮玉祥等其他軍政要人也有參加。
主席台懸掛的對聯是「男兒好身手,民族真精神」。
▲圖五:大會開幕式留影
圖六是蔣介石、馮玉祥等人在武林大會開幕式上發表演講。
▲圖六:蔣介石、馮玉祥發表演講及會場牌樓
圖七是「國術同志全體攝影」(點擊可放大),也就是參加此次武林大會的武術界人士的集體合影。
從照片來看,有相當多的武術界人士身著軍服,這顯然與此次武林大會的主要支持者馮玉祥、主持者張之江的西北軍身份,有直接關係。
據媒體報導,參與此次武林大會的最年長者,已接近80歲;最年幼者不足10歲。
照片左側的女童,或許正是參賽的「未成年高手」。
▲圖七:中央國術館第一屆國考國術同志全體攝影
圖八是武林大會比武的考場,也就是擂台,以及擂台邊圍觀的南京民眾。
參加此次武林大會的選手,共計約有三、四百人。
分預賽和正賽兩個階段。
預賽是單人表演,有拳腳、摔跤、器械三個項目,裁判評分合格就可以參加正賽,圖九即預賽中的拳腳套路表演。
正賽也分拳腳、摔跤、器械三項,采取抽簽分組、對戰淘汰的方式。
▲圖八:考場擂台
▲圖九:預賽中的套路表演
圖十是摔跤正賽的現場照片。
摔跤是此次武林大會中規則最為明晰者,它采取三局兩勝制,一方被摔倒或雙方摔倒,即算一局。
其他項目則常因規則和評分標準發生衝突。
比如,比賽的第二天,就發生了孫祿堂率門人為參賽弟子打抱不平的事件。
▲圖十:摔跤比賽
圖十一是正賽中的單劍比賽現場照片。
所有的器械項目,均要求參賽者頭戴鐵絲面罩,武器也換成藤條所制,且用皮制包棉護手,除了眼部、咽喉和襠部外,可以擊打對手的任何部位。
▲圖十一:器械單劍比賽
圖十二是拳腳正賽的現場照片。
這是此次武林大會中,最讓觀眾失望的部分。
許多參賽者,預賽時打得一手漂亮的好套路;但到了對戰之時,則幾乎見不到漂亮套路的半點影子。
反而在比賽的第三天,出現了選手孟唐春「猛咬與賽者之面,鮮血淋漓」的名場面。
台下的其他選手見狀也「群起攻擊」,場面一時大亂,最後不得已出動了憲兵,將孟唐春逮捕關押。
摟抱滾地之類手段在此次武林大會上的頻繁使用,打破了許多觀眾對武術的浪漫化想象。
▲圖十二:拳術比賽
圖十三是中央國術館為此次武林大會優勝者製作的證書。
按國術館的原計劃,前三甲高手,將頒發「國士」稱號,余者為「壯士」;省市選拔出來的高手為「武士」;縣市選拔出來的高手為「勇士」。
此外,還有一項舉重比賽,達標者授予「力士」稱號。
因被輿論批評為武科舉復辟,國術館最後不得不放棄了這些稱號,僅在證書上標註最優等、優等、中等字樣。
▲圖十三:武林大會優勝者證書
圖十四是此次武林大會優勝者頒獎紀念合影。
圖十五是官方頒布的優勝者名單,文件現藏台灣「國史館」。
此次武林大會後,民間出現了許多頂著「第一屆國術考試優勝者」名頭的武術大師。
他們的真偽,不難依據該檔案驗明。
▲圖十四:頒獎紀念合影
▲圖十五:優勝者名單
從1928年10月15日開幕,到10月21日閉幕,這場民國首次全國範圍的武林大會,共計持續了6天。
對於這場武林大會的目的,時人陳望道是這樣理解的:
「此舉乃是在收羅草野英雄。……大約這次考後,草野英雄可以盡在廟堂,這些英雄們可以盡聽張之江將軍的指揮……」
對於前來參賽的武林高手們,當時的輿論也有許多質疑之聲。
最核心的質疑,是他們的所謂功夫,究竟能不能用於實戰。
有署名為「幹」者,在《現代評論》上撰文,直接批評這些武林高手的功夫「缺乏科學的研究」,是沒有實際戰鬥力的。
他說:
「例如所有『持械』,往往和技擊的技術沒有關係,一味是一套玩槍刀的把戲,是一種毫無意義的跳舞。」
「這種玩意兒,我們在京戲場中,看得已經肉麻,……在少見多怪的外國人看來,縱然不把那紅纓的刀槍,看做拳匪精神的復活,至少也應瞠目結舌,以為中國人在練習非洲跳舞了。」
這位「幹」還非常直白地說,所謂的「內功」根本不存在,「完全是玄之又玄,不堪究詰」。
「幹」的批評,可以說是相當地有針對性。
1928年的第一次全國武林大會之後,各省紛紛成立了「國術館」。
圖十六與圖十七,均出自江蘇國術館館刊,是該館的核心教學內容。
前者的單刀破花槍,正是「幹」所批評的「玩槍刀的把戲」,後者的操刀姿態,正是「幹」所謂的「在京戲場中看得已經肉麻」的動作。
▲圖十六:江蘇國術館的「單刀破花槍」
▲圖十七:江蘇國術館的「披身砍刀獨立式」
五年後,1933年10月,中央國術館再次舉辦全國武林大會,亦即「第二屆國術國考」。
雖然比賽規則較之第一次有所改進(比如開始使用拳套),但武術高手們無法將漂亮的套路與實戰合為一體,仍再次引起了圍觀群眾的強烈失望。
一名叫做田鎮峰的看客,在文章裏失望地寫道:
「我注意留心的看了幾天,……在短兵決賽的時候,人人手裏拿著一支哭喪棒式的短棍,兩人上了台,不是對著掄,便是互相戳,其外就是拼。決賽應當精彩,(然而)精彩就是這樣!」
為什麼進入了決賽的武林高手們,不施展他們漂亮的套路,只是一味地「不是對著掄,便是互相戳」?
當然是因為漂亮的套路,在實戰中遠不如對著掄、互相戳來得有效。
對這個問題,中國武術界其實一直是心知肚明的。
1934年,《國術統一月刊》的一篇文章就直言,中國拳師平日裏專練「死套子」,所以臨戰時常常手足無措;反觀西洋拳,從初學開始,除了「擊球、跳繩,以及專練發達肌肉」之外,還要搞「實習」,要跟人實戰練習,所以臨場不怯。
體育學教授、自幼練習套路武術的康紹遠,也於上世紀80年代提出了區分武術與技擊的觀點。
在康看來,「武術就是套路」,而套路是沒有攻擊力的:
「年輕時,我也是堅信(套路)武術的技擊性。後來接觸了拳擊、摔跤、擊劍以後,從武術與這些項目的比較中,我才發現,武術就是一個鍛煉項目和鍛煉身體的各種姿勢:如果不練習拳擊、摔跤、擊劍等項目,你是不會認清這個問題的。」
另一位傳統武術界名家趙道新,則在上世紀90年代接受訪談時明言:
「拆招,或稱拆手、散手等,只不過是套路家和幻想家的托詞和藉口,它在師徒說手、同門餵手、同道聽勁等友善的場合還能派上用場,可一旦遇到生死、榮辱攸關的角鬥……」
「在瞬間的強力衝撞中,有誰能把套路中的招數串珠拆散,並挑選出最合適的一個來呢?」
「……武術界為什麼總想哄騙初學者,讓他們以為套路練習是未來技擊的根基,預先安排好的對打和推揉是技擊的樣板,而奇式怪招、搏人丈遠是技擊的目標?」
遺憾的是,這些實話並沒有產生多少反響。
儘管早在1928年,孟唐春「猛咬與賽者之面,鮮血淋漓」,就已證明了套路不如咬臉管用。
▲圖十八:有「太極大師」馬保國者在30秒內被搏擊練習者KO了3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