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晚點LatePo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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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胤米
安靜、笨拙、不善戰,豆瓣終於把自己活成了瀕危物種。
1
很難說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圍繞在豆瓣創始人阿北(真名:楊勃)身邊的人們:員工、前員工、投資人、好朋友達成默契——不要打擾阿北和豆瓣。
離職員工群里,頭幾年大家還聊「為豆瓣惋惜」;後來,大部分人都接受了一個事實,叫「司各有命」;再後來,乾脆變成了閒聊群,分享文章、交換思考、發紅包。
誰知道阿北在幹嘛?
就連曾經和他工作過七八年、深受信賴的老部下離職之後,也從沒和他發生任何對話。
阿北朋友圈也一年到頭啥都不發,「你不找他,他也不找你」,豆瓣前員工劉瀟說,「這個人就完全沉寂了。」
過去五六年,時間在阿北一手打造的豆瓣上被拉得綿長。
豆瓣公司在北京酒仙橋的兆維工業園呆了十多年,那里可沒什麼「互聯網氛圍」。
整個園區有做硬件的、有咖啡店、有小飯館、有幾間小型的影視工作室,還有一家生產工程材料的品牌霍尼韋爾,「大姨媽APP」曾在那兒呆過幾年,公司變大後也搬走了。
這幾年,豆瓣產品也沒發生什麼大變化,每年兩次「相對大」的改版,也僅僅是「家里換塊窗簾那種級別」。
它就那麼不緊不慢地盤坐在整個互聯網市場里,安靜得甚至顯得詭異。
它幾乎不投廣告,看不到什麼明顯的盈利點,最近一次融資還是十年以前;它也不做爆款,沒有自己的大V——許多曾經從豆瓣上成名的影評人、作家、網紅早就把主戰場轉到別的平臺。
豆瓣又以一種不可替代的方式介入我們的文化生活。
每天,豆瓣為至少300萬活躍用戶提供服務,並且用戶量以一個很小的傾角保持每年增長。
每當新的電影上院線、熱門網劇被熱議時,豆瓣評分會一次次成為一個人是否決定掏錢貢獻一張電影票的標準。
許多熱愛讀書的人通過豆瓣分享思考的成果。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通過豆瓣小組和無數陌生人發生對話。
很多人可能並不會每天打開豆瓣,但是卻很難失去豆瓣。
該怎麼去概括這個以書影音起家、陪伴上億用戶十五年的產品對於用戶的意義?
2019年10月23日,豆瓣廣播在停用一個月後重新啟用。
那天,豆瓣廣播里到處是友鄰們歡呼雀躍的慶祝。
《四個春天》導演陸慶屹發了條廣播,他說:太好了,明天大家又可以罵豆瓣了。
幾十分鐘,阿北轉發了這條動態。
這幾年,阿北被塑造成一個「反商業社會」式的人物,而他又拒絕了一切採訪,給他自己和公司都加了一層「結界」。
了解阿北的人都知道,沒什麼理由能說動他。
「如果這個採訪能幫到公司呢?」——想都別想了,他可不在意這個。
我們曾經幾次聯繫阿北,得到友好而堅定的拒絕。
前員工們決定站出來前,也都有些猶豫。
大家有一個共識:想保護豆瓣、保護阿北。
阿北性格溫厚,講話時總是和聲和氣,從來不會用嚴厲尖銳的語言去批評一個人。
前豆瓣產品和技術VP耿新躍記得,有一次他和阿北討論想法,講了10分鐘,阿北一直等他說完才開始說話。
阿北只說了兩三句,就把他前面十分鐘全推翻了,而那個點在第三分鐘就能推翻,「但他卻一直沒有打斷,居然會耐著性子聽完。」
面對阿北這樣的性格,員工們也不忍心跟他衝突。
阿北今年51歲了,4年前他有了一個女兒,生活扔過來一個新的錨點,讓他把重心從公司上挪開。
阿北現在每年只有一半的時間在國內處理公司事務,另一半時間在國外陪伴家人。
一位熟悉阿北的投資人說,幾年前,阿北「被豆瓣消耗得很幹很幹」。
回歸自然、回歸生活狀態的阿北,終於有生氣了。
2
如果說,每一個APP都是一個獨立的世界。
那麼阿北想把豆瓣變成一個怎樣的世界?
你可以把它看成一個平面化的書影音社區——就像你用地圖去看一個城市。
如果你不去主動尋找,可能永遠不知道這座城市里藏著那些會讓你驚嘆的角落。
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人生活在豆瓣里。
每天,44萬多人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組靠撿笑話過日子;1287個人相互鼓勵,立志要「吃遍100種意面」;96個人期待著「過氣碼農再就業」;如果你走路很快(一個罕見的神奇特質),你能從「我走路如此之快以至於越走越快」小組里找到3558個「飛毛腿」;哪怕你的愛好特別小眾,比如,你最喜歡的貓科動物是豹,還有654位朋友在「豹可愛」小組等著與你相遇。
也可能你根本沒有加入任何豆瓣小組,但你依然能通過書影音的長短評里,發現幾年前曾經有人在那里表達過和你相似的思考和感觸。
——那種喜悅是兩個陌生人在精神上的隔空擊掌。
很難給豆瓣的活躍用戶做一個準確的畫像:一部分豆瓣用戶是熱愛書影音的「文藝青年」「知識青年」;而另一撥人則主要使用豆瓣小組,他們更年輕,談論以明星八卦為主的熱點話題。
很多人覺得,用戶群的分化讓豆瓣變得割裂,但在豆瓣員工看來,割裂才符合豆瓣的樣子。
——一個參差多態的城市。
阿北經常跟同事們講一個類比:星巴克喝咖啡的人跟工地里蹲著吃盒飯的人,可能相隔只有幾百米,但他們共存在一個城市空間,彼此之間被一堵看不見的屏障區隔。
思考豆瓣的產品形態那半年,阿北深受「長尾理論」影響,他在豆瓣上的第一個用戶名取作「郎太樂」,恰好是長尾理論「long tail」的諧音。
他希望豆瓣也是這樣一個能滿足不同人群各種交流需求、同時又互不干擾的空間。
阿北經常用城市規劃類比產品設計,《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在一段時間內也成為豆瓣內「流通貨幣」般的存在。
在「產品經理」的意義還比較狹義、被視為「匠人」的互聯網早期,阿北被評價為中國最好的產品經理之一。
劉瀟說,豆瓣在討論一個產品構思時,不是像別的公司那樣聊很實在、很落地的規劃、細節,而是「聊著聊著就往很根兒上、很哲學、很抽象的方向去了」。
比如,許多討論指向最多的一個終極命題是:人和人在網絡空間里如何交互?
一開始劉瀟很不適應這種溝通方式,為此找了許多哲學相關的東西來讀,「有這麼厚一摞」,說完,他用手比出差不多一尺的高度。
很長一段時間里,豆瓣的產品能力在整個行業內很突出。
劉瀟說,當時豆瓣每出一個更新,所有人都在討論「豆瓣為什麼要這麼做、背後的思考是什麼」。
阿北對於產品策略的堅持理性又固執,有時也不被用戶理解,在豆瓣上被用戶「罵」過許多回。
阿北多年的好友、互聯網評論人keso說,「別人覺得他挺文青的,但其實他是特別標準的理工男,非常相信技術和數據。」
在改版被罵這件事情上,阿北曾跟keso說,他只在意改動後使用量的變化,「數據上去了,那說明我改的是對的。」
在固執和堅持這件事情上,還有過一個著名case,它釀成近五年里豆瓣最大的一次公關危機。
2015年5月,豆瓣改版,將「豆郵」改名為「私信」。
上線那天是一個周末,許多十幾年豆齡的老用戶因為這個改動「炸了」,人們說:豆瓣失去了特色!豆瓣在向大眾化靠攏!還我豆郵!
經過一個周末的發酵,事情已經漸漸脫離控制。
劉瀟跟阿北說:「這事兒鬧成這個樣子,你得出面了。」
阿北不願意道歉。
他是非常支持這次改版的,他認為「豆郵」是一個有認知門檻,融入成本比較高,改成「私信」是對的。
可用戶還是不依不饒。
同事們討論了許多次,終於說服阿北發表了一個「聲明」,他對用戶們說:「豆郵」改「私信」是一個滿心誠意的理性決定,但以我為首的理工男們顯然低估了「豆郵」在很多用戶心里的情感價值,並且溝通得差強人意。
這是阿北少有的一次公開道歉。
最終的實際改動是——PC端恢復名稱「豆郵」,APP端仍叫「私信」。
固執的阿北面對用戶時有溫柔的時刻。
他最早的豆瓣頭像是一張頭上蓋著塊紅布的自拍(實在讓人懷疑他應該很喜歡崔健),某一天,同事突然發現他換了一張側臉笑著的照片,同事問,阿北為什麼換頭像?
阿北說,有用戶說,原來那個太兇了。
3
豆瓣是中國第一批完全原創的互聯網公司,對於創業的回顧,阿北曾經表達過:別人做過、做得成熟的事情我們一定不會做。
投資人評價他:很驕傲、很清高。
很長一段時間里,阿北覺得「什麼都不能抄」。
投資人說,一種抄是復印型的抄;一種抄是學習,做思路調整。
阿北聽完,不說話。
有太多機會被阿北屏蔽掉了。
前豆瓣產品部陳爽記得,2012、2013年前後,在一間咖啡廳聊業務時,阿北曾講給她一個用算法輸出內容的想法,「有點類似今日頭條」。
她當時聽完,就覺得「這個一定有市場」。
但它最終「只是在阿北腦子里閃現了一下」,陳爽說,「他是無法走到頭條這一步的」。
阿北也很早就知道豆瓣同城、小組有做出一個陌陌的可能性,「但是他的認知會讓他把這個想法關進小黑屋」,她說。
類似的例子很多,豆瓣有「我愛化妝品」、「這件衣服好看嗎」等種草和分享小組,完全有機會做成小紅書;豆瓣的下廚房小組已經成為一個獨立APP,創始人還是豆瓣的前員工;豆瓣FM風頭正盛時,就鼓勵用戶上傳自制音頻,很像今天重新變得熱門的播客。
就連豆瓣最優質的用戶資源——早年因豆瓣而積累起第一批粉絲的作家、影評人、編輯、豆瓣紅人也都紛紛轉到其他平臺,成為大V。
曾經,豆瓣最接近「世俗意義上成功」的一個機會是豆瓣電影的商業化。
電影團隊在當時以2、30人的團隊規模把電影票市場份額沖到市場第二,「貓眼被我們踩在腳底下」,劉瀟說。
而競爭對手的團隊規模可能是上百人,對於內部員工來說,這是件很值得驕傲的事情。
豆瓣內部曾有傳聞,當時投資方「非常希望阿北能all in做電影票」,內部很多聲音也支持這個選擇,「好不容易趕上一個風口」。
但阿北迅速把這個業務停掉了,他給的理由是:賣電影票不賺錢。
「賣電影票當然不賺錢」,劉瀟說,「以我早幾年那個認知水平我都知道,但這明明是一個渠道把控的東西。」再回憶這件事情時,他的心態早已經歷了「不理解——惋惜——無奈」的轉變。
以阿北的聰明和前瞻性,他不可能看不明白,「他就是不願意賺這個錢,覺得這個活兒太臟了。」他說。
「臟」指的不是「錢的那種銅臭味」,還是姿態優不優雅的問題。
做電影票意味著砸錢、鋪人力,可能要把團隊短時間內擴張到幾百上千人規模。
這種「堆很多人的、看起來勞動密集型的」事情,是阿北絕對不願意做的事情。
這讓商業化問題顯化為豆瓣和市場的主要矛盾。
豆瓣也有廣告、也賣商品、做付費內容,但是他們都必須得符合「阿北想要的樣子」。
「他想要的是什麼樣子?」
「(可能是)品質感」,劉瀟說,「我聽了就撓頭」。
早期阿北對廣告的要求特別高,「簡直了,東挑西揀的」,keso說。
在豆瓣廣告最好賣的那幾年,許多廣告主找上門,阿北看了半天,說,不行,跟豆瓣的氣質不合。
keso勸阿北:「其實這應該是一個你不需要去顧忌的事情。」
廣告沒有那麼多完美方案。
一個廣告能讓用戶不討厭?
歷史上就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
但阿北就是過不去這道坎兒。
和行業水平相比,豆瓣的廣告方案非常克制。
耿新躍說,豆瓣制定的廣告規則是:每天的開屏只開放1/4的流量給廣告,同時,如果用戶一天之內已經看過一次產品廣告,無論再打開多少次,都不會再給他看這條廣告。
幾乎每個站出來和我們聊豆瓣的人都說,阿北並不抗拒商業,他非常理性,而商業屬於理性世界。
他只是執著於找到一個優雅的路徑。
4
這種執著在產品上表現得就更突出了。
阿北對產品的參與度深入一切細節:從設計到界面甚至到對外展示稿的文案用這兩個字還是那兩個字,都要阿北親自決定,他甚至會直接跳出來給產品經理們寫算法公式。
豆瓣在開發APP時,阿北對logo的設計特別執著。
當時,許多成熟的APP都是放產品名的第一個字,員工們也更支持用「豆」。
阿北不幹,認為必須要有個形象。
討論會開了很多次,消耗了很長時間,最後阿北決定,用五角星,代表豆瓣評分打星。
別以為到這里一個CEO在產品上的參與度就結束了。
一顆五角星里也充滿細節,角度、配色、大小,設計方案「起碼做了50版」。
試了一段時間,數據上沒受任何影響,最後他們又把它又改成了「豆」。
在劉瀟看來,阿北糾結於這個問題「沒有意義」,他說,「因為它就沒那麼重要」。
倒也不是說CEO就不該掌控細節,這圈子里不缺摳細節的CEO,雷軍、羅永浩在這一點上都非常知名。
劉瀟只是覺得,每當員工默許了這種事情發生了,阿北又會投入過多的精力,「精力這個我們就沒辦法管理他了」。
阿北經常和員工說,「我不給你設限」,但在公司待過幾年的人都知道,「那條線天然存在」。
後來,員工們開始為了一個目標努力——突破阿北的限制。
有一次,阿北因為一個「他認為特別重要的問題」去找設計,劉瀟看到了,「連忙沖過去」站在中間,「我要做那個中間的橋,避免他直接過多介入,設計不知道怎麼做。」他說。
劉瀟覺得,這是因為阿北「非常認可自己能力,覺得自己什麼問題都能研究得很透。」
他確實曾經無數次證明了自己能做到。
豆瓣從產品邏輯,到算法架構,完全是阿北一個人設計出來的,「真的是全棧能力」,劉瀟說。
直到豆瓣發展到第十年,底層邏輯有一些還是阿北最早寫的,並且能很好和現有體系兼容,「一證明了他的前瞻性,二他的能力確實到那兒了」。
技術部門的員工經常吐槽阿北的代碼——寫得太野。
所有單詞之間不留空格,密密麻麻連在一起——不少早期員工都為此承受痛苦。
在一次review會上,有人問,阿北,你為什麼寫代碼不空格?
阿北說,你們這個年代都有大屏,我那個年代屏幕太小,為了在一行里面寫盡可能多的代碼,不就得密一點麼?
耿新躍曾經在豆瓣的代碼倉庫里改過一段阿北的代碼,確實感覺「思路巧妙,不受約束」。
當時,他要去修改豆瓣首頁最近最受歡迎的書評的規則,阿北的原始代碼里,沒有用任何高深的數學知識,就用一個很簡單的公式,但是他那個公式里面的那些參數,「如果不跟他聊,你就看不懂。」
耿新躍評價阿北:思考問題的抽象層次比較高。
他記得自己第一次組團隊時,曾和阿北討論招人問題,他問:如果要從應屆生里招產品經理的苗子,學什麼專業的人會讓你覺得最有可能是個好產品經理?
阿北「非常毫不猶疑」地答,學物理的。
在阿北看來,學計算機科學的人想問題很容易想得太具體,學數學的又太抽象,而物理則正好在這兩門科學之間。
阿北16歲那年獲得全國物理競賽第一名,被保送到清華大學物理系。
讀書時,阿北留了一頭長髮,看上去「非常文藝」,喜歡技術,還自己組裝過無線電臺。
從清華畢業後,阿北在美國加州大學一直讀到拿了物理學博士,同門前輩里有好幾位諾貝爾獎獲得者。
人生第一份工作是在IBM擔任顧問科學家。
實際工作中,阿北和大部分員工之間會有比較大的gap。
阿北的辦公室只有一套簡單的桌椅,一排架子,比較空曠。
陳爽是一個愛思考、對世界有許多觀察的人,但回憶起豆瓣的經歷,她還是承認和阿北的許多討論「總是會獲得非常多發自內心的開心,或在討論中被滋養」。
她告訴我,在豆瓣一個經常出現的場景是:阿北的辦公室里站了一排人一起討論問題,「只有一兩個可以和他對話」。
「就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面。」她說。
只不過,很多人雖然聽不懂,但還是會被吸引,「阿北還是很有魅力的人,不是喋喋不休的那種。」她說。
5
創始人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一家公司的氣質。
從一開始,豆瓣的氣質就像一個早被埋好的種子,隨著時間的推進,它逐漸顯化為我們如今能看到的樣子:比較文藝、清高、理想主義。
比如,豆瓣是最早使用Python語言的互聯網產品。
選擇一門語言意味著選擇一個社區。
2005年前後,全世界大多數程序員都在使用Java、C 。
Python在當時非常小眾、時髦,熱愛Python的程序員也被認為「具有一定的審美修養」和「技術格調」。
另一個精英感的體現是:一直到前20幾號工號,入職豆瓣的早期員工全部畢業於清華北大。
大家都比較「不世俗化」、「理想主義」、「不反智」,劉瀟形容那波人「看著就挺不一樣,是對社會、對整個群體能產生直接影響的人」,他說,「他們是真的抱著改變世界的理想來的」。
阿北給公司選擇第一個辦公地點繞開了中關村、五道口這些互聯網勝地,他選了798附近的零一商務樓,同一層還有一個機構,叫「黑白畫室」,那兒的藝術生們總是因為清洗畫材而把公共衛生間搞得「到處都是水」。
在豆瓣內部,員工們很少聊增長、數據、收益、指標這些話題。
他們更關心文學、藝術、社科、哲學,關心人類的命運、思考人的本質。
劉瀟記得,有一個同事剛入職時,桌上放了一本貢布里希的《藝術的故事》,另一個同事剛好經過,瞟了一眼封面,說XX版本其實更好。
「這種事情,在以前的公司簡直想都不要想。」
那同事感慨,而在豆瓣,「可能一半以上的員工對這個都有概念」。
許多早期員工在面試時都被阿北問過一個問題:如何估算北京市有多少輛出租車。
這個有點「腦筋急轉彎」的問題曾得到許多有創造性的答案。
也幫他找到很多有想法、有性格的人。
在豆瓣,不管是什麼崗位,大家都有很好的閱讀素養和智識水平,還有人熱愛音樂、組樂隊攢演出、有人喜歡看展、有的是資深的戲劇愛好者。
早期公司還定期搞Happy Day,工程師們下了班後湊在一起,曾經的一個娛樂項目是:在一小時內組裝一臺3D打印機。
陳爽形容豆瓣作為團隊給人的感覺更像是一個學校。
她甚至覺得,豆瓣作為一個「班集體」比她之前二十幾年待過的任何班集體都要好:周圍都是和你非常像的人、非常自我、很社恐、都很有自己的想法,比較有趣,相互尊重、願意交流;大家雖然各不相同,但是在一起非常開心,會發自內心地喜歡這些人。
「豆瓣完全符合我所有對一個集體的人的美好的想像。」她說。
劉瀟記得,剛入職沒特別長時間,阿北曾拉著五六個產品的同學出去吃飯,飯桌上,有同事問:「阿北,如果不做豆瓣,你會做什麼?」
阿北:「我可能會研究社會學。」
「你知道那種心情」,劉瀟說,「別的老板都會說我會去做投資,我會做一個什麼別的產品,就很CEO那種,追求商業上的成功。他興趣完全不在(商業)那兒。」
豆瓣歷史上曾經搞過許多「先鋒性」的產品試驗。
最出名的是2010年的阿爾法城。
阿爾法城的定位是一個虛擬數字社區,從幾條街道開始,擁有相似興趣的人群會自主聚集、組織起來,從零開始建立一個社會形態。
剛開始,阿爾法城吸引很大一批用戶。
但一段時間後,隨著給吸引鄰居、命名街道、投票等任務完成後,大家慢慢發現,在一個二次元的數字城市里沒那麼多事做。
阿爾法城變成了「廢城」,在2015年正式下線。
許多覺得阿爾法城是阿北搞的一場「線上社會學試驗」。
劉瀟覺得,阿北是更喜歡去觀察整個事情發生的過程。
阿爾法城在內部立項時,並沒有遭到「強烈反對」,前產品部門員工羅亞說,「大家心里其實是有疑惑的,就覺得你這個走得是不是太先鋒了」。
但這是一個「已經超出了大家的判斷和認知範圍」的問題,最後大家選擇相信阿北。
6
阿北在他感興趣的領域有敏銳的嗅覺。
早在07年之前,阿北就意識到推薦算法和個性化推薦將成為產品的核心。
豆瓣的第二個工程師就是算法工程師,「這是一個非常超前的想法」耿新躍說。
推薦算法成為豆瓣的核心競爭力。
豆瓣FM團隊在和網易雲音樂或QQ音樂談合作時,聊到技術,「他們都非常羨慕」耿新躍說,「甚至很多競爭對手去偷偷爬我們的數據,模仿我們的推薦效果。」
2010年前後,豆瓣內部在做虛擬貨幣,羅亞印象深刻地記得,阿北曾經往群里發了一條鏈接,「那是比特幣的原始論文」。
早在2010年,阿北就曾經和keso討論過豆瓣的移動互聯網化。
當時,阿北對未來很期待。
他和keso說,豆瓣的前五年,用戶越來越分化,他一直要去處理如何分配每個功能和欄目的問題,「現在好了,移動互聯網一來,我專門給你做一個小組、做一個電影,不就完了嘛!」阿北說。
他設想在未來,每個APP壯大起來後,專門找一個懂音樂的人來做音樂的CEO,找一個懂出版的來管讀書。
「他想得挺理想的,覺得移動互聯網特別好,頭大的事兒慢慢都沒有了。」keso說,「但沒想到後面更讓人頭大」。
這個想法雖然在邏輯上沒有破綻,但keso隱約覺得「有點奇怪」:豆瓣各個功能分別獨立後,原本的品牌就弱化了。
那個年代整個市場都在摸著石頭過河。
很多人認為移動互聯網就是從電腦到手機的一場大型搬運。
豆瓣同時做十幾個APP,力量過於分散,用現在的話說:中臺能力跟不上。
而整個市場也開始意識到要做成「超級APP」,包括阿里、騰訊在內的公司都快速轉型,「很好地適應了變化」,keso說,這是老牌互聯網公司之所以能繼續保持優勢的關鍵。
而阿北選擇了繼續堅持。
以劉瀟對阿北的了解,他判斷阿北的心態經歷了三個階段:大家認為我錯了;我覺得我可能錯了,我要再試試;我承認我錯了。
「但是大家都認為我錯了的時候,大家已經變了。」劉瀟說。
2014年豆瓣年會上,阿北向同事們承認:豆瓣在移動互聯網上錯失了三年。他們要把一堆APP合成一個。
當時,類似豆瓣小組,團隊內許多人希望保留一到兩個發展很不錯的、呈上升勢頭的產品繼續發展空間。
而簡單直白的硬合併,還存在很多融合的問題。
但阿北很堅持。
為了這事兒,劉瀟沒少跟他談判,還「拍了兩次桌子」。
可每一次,阿北在對面一直表現得非常平靜、平淡。
實在沒辦法了,最後一次對峙,劉瀟說:「遷移過來可能會流失1/3用戶。」他想嚇唬他。
「一半我都接受。」還是那副平淡的口吻。「我已經決定了。」
「明顯是不計代價。」劉瀟評價。
離職時,他又一次和阿北復盤這個決定,他很直接地跟阿北說:「你當時就是一個非常保守的姿態,喪失很多可能性,而保留更多可能性,這不是你原來最喜歡做的事情嗎?」
聽了這些評價的阿北還是那副平靜的樣子,看不出任何波瀾。
羅亞覺得,豆瓣可能就不是一個屬於移動移動互聯網的產品。
它有特點,但不夠精確。
他告訴我,豆瓣在整合時面臨一個非常嚴峻而又難以回答的問題:豆瓣是用來幹嘛的?
他說,「如果回答不了,那你怎麼說服更多的手機用戶下載你?」
羅亞的邏輯思維能力很強,也比較跳躍、抽象,是「一堆人中能和阿北對話」的那個。
內部經過幾次討論後,拿出的答案是:興趣社區。
「這是在強行回答,其實還不夠徹底。」但誰又說不出哪里不對,「當你做錯事時,就會有這種感覺。」他說。
羅亞曾經試過再次跟阿北交涉這個話題,但阿北的反應,「既沒有強烈的肯定也沒有強烈的否定,也看不出他有特別強的積極性想要去解決」。
他留心觀察過,公司里還有幾個意識到不對了的人,但是「誰也沒有勇氣、底氣去推一把」。
於是,許多問題開始像黃豆一樣,一顆一顆蹦出來。
2013、14年,豆瓣電影團隊負責人黃福建離職,加入微票,團隊里一些人也相繼離開;豆瓣原廣告團隊leader黃亮和整個團隊決定從豆瓣分拆出去,成為獨立子公司。
那是豆瓣有史以來最動蕩的一個時期,前前後後,大概有將近一半的員工離職,公司從500多人變成了300多人。
2014年,豆瓣內部第一次有了明確的活躍度目標,整個公司第一次為了一個數字而努力。
那個數字定得「也並沒有非常難,不會說把每個人都壓死」,羅亞說,「也就是油門踩到1/3」。
7
那一段時間,阿北變得很消沉。
他還在頑強地做新的產品嘗試。
阿北曾經抽調十幾個核心產品去做新的社區,現在向媒體復盤,劉瀟都覺得,「連名字是什麼都不重要」。
因為它完全就是另一個豆瓣,「只不過換了一種表達」,讓整個外部形態看上去不一樣。
而阿北在上面投入巨大精力,很消耗,他不止一次在公司里說:「這是我最後一個產品」。
當時豆瓣全站給那個項目倒流,怎麼也導不過去。
市場環境已經變了。
巨頭和後起之秀們開始瘋狂砸錢,鋪渠道,高薪挖走一批一批年輕優秀的人才,豆瓣的比較優勢被逐漸抹平。
假如起步時間能更早些,或者更聚焦更有決心,結果或許會不一樣。
而阿北既做不到破釜沉舟,整個高管團隊又缺乏一個對商業基礎設施的認知。
豆瓣的領地被一點點分割。
音樂版權競爭最激烈的時候,豆瓣被QQ音樂和網易雲音樂搶掉份額。
市面上提供給用戶的選擇也越來越多,社交網絡、社區產品越來越多、越來越細分,一個人的表達可以找到各種各樣的出口,許多用戶也離開了豆瓣。
內部人也意識到豆瓣在變得邊緣化。
有的離職員工曾經私下找過在頭條工作的朋友,撮合頭條收購豆瓣。
事實上,張一鳴還真的曾經和阿北見過幾次,聊收購的問題,阿北覺得張一鳴「非常理性、執行力非常強」,張一鳴覺得阿北「特別真實」。
兩個人對對方都有欣賞之處,但收購並未達成。
還有人勸阿北應該找一個COO,幫他管理公司。
他和投資人見過一些人,但都不合適。
一位熟悉豆瓣的行業人士分析,要做豆瓣,不能找純商業的人;純人文情懷的人,也沒戲。
前員工們也覺得這件事情在變得越來越難,首先,找到一個能平衡商業和情懷、並且符合阿北要求的人是最難的;第二,假設真的找到了這樣一個人,現在的豆瓣對他來說還足夠有吸引力嗎?
劉瀟覺得,阿北一直在找一個「90分的人」或者「90分的答案」。
有內部員工曾經直接勸說阿北,「你從小到大只得100分、永遠是第一名。但是這個現實世界,很多東西是通過6、70分拼裝出來的。」
阿北聽了,還是沉默。
這是他性格里的另一個弱點:他會回避矛盾,會不果斷。
一個棘手的問題推到阿北這兒,必須要他給判斷,阿北就不回微信,不給deadline,或者說「我想一想,你們再商量一下」,「最後一拖就拖沒了,或者下面的人商量商量,自己就給它抹平了。」劉瀟說。
「反直覺的東西很多。」羅亞說。
他曾經特別困擾,為什麼豆瓣會是這個狀態:看上去既不在意商業規模,也不在意用戶體量。
後來,他想到的答案是:或許,就像「水木清華」,它是一個組織,巧合地有一個網站,然後有一個APP。
也或許,這就是阿北給自己造的一個「玩具」。
「豆瓣就不是一家公司。」他拋出這個結論。
8
豆瓣就不是一家公司。
如果建立起這個前提,你會發現很多事情都順了。
阿北曾經告訴過keso,在他一個人做豆瓣那年,第一個投資人來找他時,他跟投資人說,我不想要錢,我想把豆瓣註冊成公益組織。
投資人說,你去了解一下國內的公益組織。
阿北這才知道從政策到商業模式,對公益組織都有很多要求和限制,在這個不現實的設想破滅後,豆瓣才恰好地成為一家公司。
過去十五年里,豆瓣曾經是很多人想要送錢的標的物。
曾有一位資產規模很大的跨國PE幾次求keso介紹阿北給他認識。
三個人見面聊,PE跟阿北講,豆瓣不要上市了,這筆錢我給你,你就像上市一樣,「該幹嘛幹嘛,把規模做得更大就完了」。
阿北沒有表現出什麼抗拒感,但也沒有說很多話,「明顯就是興趣不大」。
對於這位多年相處的老朋友,keso對阿北的理解是:他更喜歡去創造和打磨一個產品。
有時候他可能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也因此給人感覺好像還挺年輕的。
這種天真、年輕也廣泛存在於豆瓣員工身上。
陳爽離職後到了一家更商業化的公司里,有一次,她碰到一個問題沒怎麼想清楚,希望跟老板討論一下,但討論兩次後,感覺到「老板並不是那麼興致高昂」,她回去反思,「我還是太天真了」她想,「老板付錢給你是讓你幹活,讓你給我解決方法的,不是跟你暢談你的想法你的理想的。」
劉瀟也傾向於建議準備離職的同學到離錢近一點的公司,離活色生香的東西更近一點,可能對未來職業發展更好。
阿北可能失落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他也慢慢放棄了自己在產品上的偏執。
他主動和員工們說,豆瓣很多產品方法論上的堅持,有一些理念是他自己的堅持,以後可以不用非得去按照這個嚴格地來。
如果能證明一個設計是有道理的,就OK了。
如今,摯信資本是豆瓣唯一的投資方。
摯信投過許多看上去不賺錢但對於這個時代的精神文化生活很重要的項目,他們和阿北似乎達成共識:就讓豆瓣以一種保持相對文化人的尊嚴活在中文互聯網世界里。
現在的豆瓣大部分還是比較符合阿北想要的樣子,它不去刺激用戶、扔廣告,用戶在里面也比較自如、自在。
那位熟悉阿北的投資人說,「豆瓣就像是一個比較自然溫潤的鄰里,是一個社會里一個自然的存在。」
把時針緩緩撥回到15年前。
阿北那時還沒有成家,一個人生活在北京。
他已經35歲,第一次創業剛剛失敗,他想要重新做點什麼。
他喜歡讀書、旅行、音樂,他走過許多地方,有很多想法和感受,他想創造一個地方,把它們分享出來。
他打開電腦,把那些想法變成一行行代碼。
一個人在家里工作太孤獨了,他就帶著電腦在豆瓣胡同附近的星巴克坐坐。
這個城市里各種各樣的陌生人從他的身邊經過,而他的電腦上,一個宏大而繽紛的世界正在建造生成。
2005年3月6日,豆瓣上線的第一天,阿北的心情就像「初為人父者聽到自己的孩子第一聲嚎哭時」那樣,既忐忑、又不安、又興奮。
他一直盯著屏幕,不斷刷新,刷新,一直刷到第二天天亮。
這個在他腦子里憋了半年的東西竟然有人用了!
「而且竟然能對人有用!」
在阿北的紀念豆瓣一周年的博客里,那個瞬間的幸福幾乎溢出屏幕。
(部分採訪對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