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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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遠祥
阿斌和老婆帶兒子在公園玩,從手機上看到了「母親欲割肝救28歲兒子發現非血親」的新聞報導。
看第一條,他覺得里面人物像自己;看到第二條時,他確信自己就是「錯換人生」的主角了。
他閉著眼睛,在公園里坐了十多分鐘,「感覺腦子里一片空白」。
阿斌知道身世後,親生母親杜萍十分擔心,4月25日當天就打通兒子手機。
這是她第一次與親生兒子通話。
「我是駐馬店的,你應該知道我是誰吧,我是你的媽媽。」接通後,杜萍好一會才說出話來。
▲4月30日,杜萍與親生兒子阿斌在九江見面。 澎湃新聞記者 朱遠祥 圖
擁抱,淚水,團聚,病魔……
4月30日晚,從河南駐馬店趕到江西九江的杜萍夫婦,終於見到了失散28年的親生兒子阿斌;而被他們當作兒子養育28年的郭明,也與親生父母見面相擁。
28年前,郭明與阿斌均在河南大學淮河醫院出生,此後兩人分別在河南、江西的家庭成長,兩家人互不相識。
2020年2月,阿斌被診斷為肝癌晚期,他媽媽準備割肝救子,卻發現兒子並非親生。
之後的DNA鑒定顯示,阿斌與郭明28年前被「互換」了父母。
澎湃新聞日前從開封市衛健委獲悉,當地官方正對此事展開調查。
▲4月30日,「錯換人生」的阿斌和郭明見面。 澎湃新聞記者 朱遠祥 圖
「這個事就像演戲一樣,沒想到我會成為戲中的主角。」郭明嘆道。
4月30日,他與阿斌第一次見面,兩人相擁而笑。
阿斌說,「我倆比親兄弟還親了」。
血型檢驗牽出親子疑雲
「AB」型,這是阿斌血型檢驗的結果。
2020年3月中旬,阿斌在復旦大學中山醫院做檢查。
他媽媽蔣艷麗拿到其血型檢驗單時,幾乎驚叫起來。
「我兒子怎麼會是AB型呢?」學醫的蔣艷麗清楚,自己和愛人的血型都是A型,「兩個A型不可能生出AB型呀。」
蔣艷麗讓阿斌檢驗血型,是為肝移植做準備。
今年2月,阿斌感到腹部和背部疼痛,去醫院檢查,被確診為肝癌晚期並伴門靜脈癌栓。
「他是我的命根子,就算是賣血我也要給他治。」蔣艷麗說,兒子在南昌治療一段時間後,她在復旦大學中山醫院掛了專家號,帶著兒子赴上海問診。
專家建議進行肝移植手術,蔣艷麗便決定將自己的肝臟提供給阿斌。
「我已經過了50歲,我無所謂。」蔣艷麗說:「我們就這麼一個兒子,才20多歲,人生剛起步,他的兒子才兩歲多。要是出了事,他一家三口怎麼活下去?」
當時醫生讓蔣艷麗別急著「傷害自己」,可以再等等其他肝源。
為做好下一步手術準備,醫生給阿斌檢驗血型,結果為AB型。
「會不會大醫院檢查的患者太多,搞錯了呢。」蔣艷麗不大相信阿斌的血型檢驗結果。
回到家後,她以「漏了一項血常規檢查」為由,取了阿斌的血樣,送到其他醫院檢驗,結果仍是AB型。
後來跟丈夫商量之後,她將自己的血樣與兒子血樣送到南昌一家司法鑒定機構做DNA鑒定。
▲DNA鑒定報告顯示,蔣艷麗不是阿斌生物學上的母親。受訪者供圖
3月26日,DNA鑒定結果出來,不支持蔣艷麗為阿斌的生物學母親。
得知鑒定結果時,蔣艷麗感覺渾身發軟,癱倒在地。
那段時間,她茶飯不思,頭髮白了許多。
身高一米七五的阿斌有一雙小眼睛、單眼皮,長相與蔣艷麗夫婦不大像,但蔣艷麗從來沒懷疑過自己與兒子的血緣關係,「他性格像我,也愛笑。」
蔣艷麗夫婦決定先瞞著患病的兒子。
蔣的丈夫姚軍是一名轉業軍人,處事比妻子冷靜。
3月30日,他來到阿斌出生的醫院——位於開封市的河南大學淮海醫院,將出生證、DNA鑒定報告等資料拿出來,要求醫院給個說法並幫助尋找孩子親生父母。
▲阿斌和郭明28年前都在河南大學淮河醫院出生。澎湃新聞記者 朱遠祥 圖
「我向領導匯報後,領導非常震驚,也非常重視。」河南大學淮海醫院醫患辦主任張鵬告訴澎湃新聞,20多年前醫院沒有電子病案,病歷都是手寫的,且醫院經歷改名(原名為開封醫專第二附屬醫院)、病案室搬遷等,原始資料查找難度較大。
醫院安排了10名工作人員查找相關信息,幾天後找到阿斌在產科出生的相關資料,其身份被「互換」的疑似對象,圈定為同一時期出生的另外3名男孩,最後在警方的幫助下,目標初步鎖定為定居在駐馬店市的郭明一家。
▲杜萍當年在醫院生兒子時的住院病歷。 澎湃新聞記者 朱遠祥 圖
「那段時間有人給我打電話,問他啥事不肯說,非要面談。」郭明的爸爸郭仁寬說,他開始以為是老家的鄉鎮幹部邀他回去當村支書,後來跟村幹部核實後,就不再接對方電話。
沒多久,郭仁寬的妻子杜萍也接到電話。
「打電話的人說涉及什麼醫療事故,還說我的孩子可能抱錯了。」杜萍氣憤地說:「我一聽,肯定是詐騙,我的孩子怎麼會抱錯呢。」
杜萍還打電話給兒子郭明詢問。
在派出所當輔警的郭明覺得是電信詐騙,便讓父母把對方號碼拉黑了。
當時給郭仁寬夫婦打電話的,正是姚軍等人。
後來,姚軍打110報警,尋求幫助。
在駐馬店市公安局一個派出所的幫助下,姚軍終於找到了郭明——跟他一樣身材高大,方臉,濃眉。
巧的是,郭明就是參與尋人的上述派出所的一名輔警。
兩對爸媽,兩個兒子
姚軍是個性格穩重的人。
他看到郭明出現,內心一頓欣喜,但仍不能確定對方是自己的親手兒子,「一切要用證據說話」。
4月17日,姚軍拿到了DNA鑒定報告——支持姚軍夫婦為郭明的生物學父母。
當天,姚軍夫婦立即從九江坐高鐵趕到駐馬店。
在車站見到前來迎接的郭明時,蔣艷麗沖上去抱住他,忍不住嚎啕大哭。
「總感覺像一場夢一樣,不可思議。」說一口河南話的郭明告訴澎湃新聞,起初他不相信自己的身世,後來看到DNA鑒定報告,令他不得不信。
如何將這一信息告訴養育自己28年的父母?
郭明矛盾了很久。
他的父親已經62歲,56的母親今年3月下旬剛動了肝部腫瘤切除手術。
後來,郭明的妻子鼓勵丈夫「長痛不如短痛」。
郭明便找了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將自己與姚軍夫婦的DNA鑒定結果告訴了父親。
當時,郭明還讓做醫生的妻子準備了速效救心丸,以防父親心臟出毛病。
「養了快30年,你說不是我兒子,我真是受不了。」郭仁寬告訴澎湃新聞,郭明從小就長得像他,外貌像,性格也像,「連走路都和我一樣,走八字路。」
郭仁寬激動地站起來,向記者示範走路的姿勢。
可郭仁寬不得不接受DNA鑒定這一「科學」結論。
他想暫且瞞著病重的妻子。
可當他眼圈通紅,不停用自來水沖洗眼睛來掩飾時,妻子杜萍一追問,他只好道出實情。
當晚,郭明向父母表態:「你們永遠是我的爸爸媽媽,我對你們的感情不會變。」
杜萍忍住悲痛,一把抱住了兒子——郭明長大成人後,她還是第一次抱他。
朝夕相處28年的兒子不是親生的,這對杜萍的打擊太大了。
那段時間,杜萍每天得服安眠藥才能入睡,「不管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事實擺在你面前。」
杜萍夫婦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兒,出生時頭部缺氧,從小有智力障礙,後來出現精神分裂症,生活不能自理。
第二個孩子出生時,杜萍選擇到當時開封最好的醫院——開封醫專第二附屬醫院,「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
杜萍夫婦早年曾在當地的百貨公司上班,下崗後承包過食堂,開過小餐館。
兒子郭明大學畢業後從事過裝潢設計,三年前進入公安隊伍成為一名輔警。
杜萍夫婦退休後,主要是照看有精神疾病的女兒,並幫兒子兒媳婦帶孩子——他們的孫女今年5歲,孫子也快2歲了。
如今,兒子並不是「兒子」,這令杜萍夫婦難以接受,「千年不遇一回的事,感情上接受不了。」令夫婦倆感到寬慰的是,真正的親生兒子有了著落。
4月21日,DNA鑒定結果顯示,支持郭仁寬、杜萍為阿斌的生物學父母。
如此一來,阿斌和郭明的真正身份、角色,戲劇般地實現了「互換」。
得知阿斌患肝癌後,杜萍傷心不已。
她後來鼓勵自己堅持治療肝病,「我要堅強,要見兒子。我怕還沒見到兒子,我就倒下了。」
杜萍夫婦還和蔣艷麗夫婦商量,暫時不要把身世的事告訴阿斌,怕正在治療階段的他身體受不了。
蔣艷麗內心也掙扎了很長時間,「我感覺一切在做夢,夢醒以後,可能一切回到原來的樣子。」
這28年來,唯一的兒子阿斌,就是她的精神寄托。
阿斌從小性格開朗,愛打籃球、踢足球,喜歡看周星馳的電影。
學習成績也不錯,在當地讀最好的小學和中學。
大學畢業後,他在上海一家企業上班,後來自己出來創業,在寧波嘗試著做電商。
阿斌的婚房是父母花七八十萬幫他買的。
為了籌集購房款,蔣艷麗夫婦此前將自己的房子賣了,和老人擠在一起居住。
阿斌於是有了小小的三口之家——賢淑的妻子和已經兩歲半的兒子。
今年2月,阿斌被診斷為肝癌晚期,整個大家庭一時處於慌亂之中。
兩個月後的鑒定結果又表明,阿斌與相處28年的父母竟無血緣關係。
蔣艷麗夫婦默默承受著這些,不敢告訴阿斌。
4月25日,阿斌帶著老婆和兒子在公園玩。
他從手機上看到了關於他的新聞報導。
看到第一條,他覺得里面人物像自己,看到第二條時,他確信自己就是「錯換人生」的主角了。
那一會,他閉著眼睛,在公園里坐了十多分鐘,「感覺腦子里一片空白」。
認親、追責、救命
親生兒子阿斌知道身世後,杜萍對他十分擔心。
當天她打通兒子手機。這是她第一次與親生兒子通話。
接通電話後,杜萍好一會才說出話來:「我是駐馬店的,你應該知道我是誰吧,我是你的媽媽。」阿斌叫他「杜媽媽」,問她的身體情況。
杜萍告訴兒子,今後不會拖累他,還會幫助他,「你繼續你的生活,只是你多了一份父母的關愛。」
通過電話,杜萍過了很久才平靜下來,「我擔心孩子放棄治病,打電話就是要他堅定信心。」
4月27日,杜萍在鄭州一所醫院復查肝部腫瘤切除手術後的恢復情況。
上午做完CT檢查後,她和丈夫走出病房大樓,與澎湃新聞記者見面。
會面前,杜萍從微信給阿斌轉去一萬元,讓他買點補品吃,阿斌開始不肯收。
杜萍說,你不收我心里不踏實。
阿斌後來才收下。
「他說杜媽媽,本來應該是我來照顧您的。您要好好保重身體,努力康復,努力活著。」杜萍讀著兒子在微信的留言,聲音哽咽。
「我要激發孩子對生活的熱情,兩邊的爸爸媽媽都在關心他。」杜萍說,「我兒子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我們都和他一起戰鬥。」
4月30日,杜萍一大早就從醫院出院,她想去江西看望兒子後再返院治療。
當天上午,她和丈夫、兒子郭明一家人,以及一些親戚共14人,坐四輛車子從河南駐馬店出發。
八個小時後,當天傍晚6點,一行人抵達九江火車站附近的酒店——當地目前仍處新冠肺炎疫情管控期,蔣艷麗家的小區不能對外開放。
杜萍穿著一件深色裙子,上面點綴著彩色圓斑。
她在姐姐的攙扶和一群記者的簇擁下,沿樓梯走上二樓。
阿斌正在這里等候。
他穿著一身休閒運動服,看起來很青春。
「我的兒子……」杜萍見到阿斌,突然失聲痛哭起來,兩人上前擁抱,許久才鬆開。
「我覺得……」杜萍喘了口氣,擦了擦眼淚,笑著說:「我覺得兒子比照片上更帥。」阿斌也笑了,他一手扶著母親的肩膀,一手將自己的口罩扯下來,讓母親仔細看。
阿斌和親生父親姚軍,郭明和親生父母蔣艷麗夫婦,都擁抱問候,眾人眼圈通紅。
阿斌和郭明則先握手、再擁抱,兩人相視一笑。
「我們有感同身受的經歷,我倆是比親兄弟還親的兄弟。」阿斌說。郭明對這個比他遲一天出生的弟弟也稱讚不已,「比我想像的還要開朗、陽光。」
杜萍夫婦、蔣艷麗夫婦都見到了年幼的親孫子。
對於兩家父母來說,這是最大的寬慰。
兩家人挨著坐在一起,拍了一張「全家福」。
現場的眾多媒體記者,一起見證了這次「穿越」28年的跨省認親。
認親之後,關於「錯換人生」的追問仍在繼續。
28年前的1992年6月15日,在河南開封探親的蔣艷麗,趕到開封醫專第二附屬醫院(後改名為河南大學淮河醫院),當天下午生下了兒子。
第二天,在同一產科住院的杜萍,也生下一個兒子。
雙方家人都證實,當時孩子出生後,護士抱到嬰兒房照料,出院時才抱過來。
杜萍、蔣艷麗均認為,當年應該是醫護人員抱錯了孩子,才讓兩個孩子「錯換」了父母。
兩位母親還質疑,當年醫護人員未根據母親檢驗情況,及時對孩子採取乙肝病毒防疫、阻斷等措施,導致阿斌從小成為乙肝病毒攜帶者,如今確診肝癌。
對於孩子家人的質疑,河南大學淮河醫院和開封市衛健委工作人員均向澎湃新聞表示,目前仍在進行調查,有結果會及時公布。
「無論如何,這都成為了一個悲劇。」河南大學淮河醫院醫患辦主任張鵬告訴澎湃新聞,醫院會為阿斌的救治,履行「公立醫院的擔當」。
如何給確診為肝癌晚期的阿斌治病,目前是兩家人最關心、最擔憂的事。
蔣艷麗介紹,這兩個多月為阿斌治病,家里花了大概40萬元,已欠下不少債,而後期治療可能需要上百萬元。
她已將家里唯一的房子交給中介公司去賣,努力籌錢為孩子「救命」。
杜萍夫婦早年的積蓄,為郭明買了婚房。
現在她夫婦倆每月的退休工資,加起來不足5千元。
杜萍告訴記者,要是早知道兒子患病,她自己的肝病就不治了,可以把錢省下來。
4月30日認親時,阿斌感覺腹部隱隱有些疼痛,幸好他提前吃了止痛藥。
在記者和父母們面前,他努力保持輕鬆快樂的神情。
「我希望是最健康最活潑的一面展現在他們面前。」阿斌說,對於兩邊父母的關愛,他感到愧疚,「他們愛我越多,我虧欠就越多。」
他說,自己想到了今後怎麼去彌補和報答,「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我真不知道我還能活幾天。」
(註:為保護個人隱私,本文兩個家庭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