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公路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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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混蛋出差
在山東的街面上行走,你要練就一雙火眼金睛,否則,你很容易對這里的GDP產生過高的估計。
川流不息的馬路上,一眾普通汽車之中,你總會遇到一輛尺寸可疑的蘭博基尼,或者一輛被壓縮成軸距半米的正方體悍馬。
它們悄無聲息地在非機動車道上,從正在等紅燈的你身邊倏然滑過,安靜到讓你懷疑自己聾了。
這些超脫於交通規則之外的無牌馬路遊魂,在膠東半島廣大縣域的密集路網之中縱橫馳騁。
幾十萬的路虎奧迪,也只能乖乖跟在速度40邁的超薄法拉利後面,為它保駕護航。
當他們在一眾等待紅燈的焦躁空隙中一騎絕塵時,每一個掛著牌照的老實人都無法克制自己心生羨慕。
近年來,越來越多披著超跑偽裝的山東電動車,在齊魯大地上異軍突起。
每一輛電動車的造型都像從2049年的流水線直接開到了2020年的馬路上,穿梭在千篇一律的樓宇之間。

就連一場山東村委的常規例會,也會一不小心就變成一場「豪車」派對,讓偶然來這里旅行的外地人質疑這兒的黨風廉政建設。
作為中國低速電動車第一大省,這種被北方人稱作「老頭樂」的四輪交通工具,已經在山東得到了全新的詮釋。
可是,盡管它已經擺脫了傳統老頭樂人畜無害的溫馴外表,低功率和塑膠底盤依舊讓它無法擺脫被群嘲的宿命。
我們嘲笑它的低速和低素質;
打著接送孩子的名義,以十元高價在早高峰的車流裡,把地鐵站跑出來的白領運送到五百米外寫字樓;
把兒童玩具車的電機和成打的鉛酸電池,塞進假路虎的軀殼裡;
來自廣東的車評欄目,甚至專程飛赴濟南,買了三輛「超跑」代步車進行獵奇的惡搞測評。
▲圖片來源:微博@大瘋車
人們沉浸在對所謂「山東土味」的冷嘲熱諷裡,不用動腦筋,常識和臆斷就能變成一場場無聊的狂歡。
互聯網時代早就已經沒有值得咀嚼的愉悅了。
極少人能意識到,老年代步車,其實是山東這塊階級分明的版圖上的一片逆鱗。
在刻板印象中,山東人似乎永遠活在別人制定的森嚴秩序之下。
他們孝順禮讓,尊卑有序,被人調侃女人吃飯不上桌。
能讓老一輩由衷贊嘆「咋這麼能呢這孩子,真闖實」的有為青年,肯定不是在廣東做生意賺了大錢,而是考上了新疆的水利局。
幾千年來,他們像眾星拱鬥一樣圍繞著巍峨的泰山和森嚴的孔府旋轉,重復踐行著孔孟之道。
但夫子百密一疏的是,他講長幼,講孝悌,講綱常,唯獨沒講過通勤的禮儀。
似乎每個司機都認為,跑在他們後面的車是蠢貨,跑在他們前面的車都是瘋子
工業文明的浪潮,正在默默撼動四書五經的地位。
早在上個世紀90年代,山東就成了中國公路網最發達的省份,他們比大部分中國人都更早接觸到了公路文化。
作為一種儒家始料未及的工業文明,汽車徹底地激發了山東人的反叛和狂野。
在強烈的出行需求和上牌比買車還難的門檻之間,山東人的無牌電動跑車擠出了一條自由與風險並存的羊腸小道。
這種為人民服務的冒險精神,早在一百年前大洋彼岸的底特律,就已經被福特汽車實踐在汽車工業的第一次革命中。
在一次對屠宰場的參觀中,福特汽車廠的工程師受到啟發,開始像屠宰生豬一樣、用流水線拼裝他們的T型汽車。
——福特T型汽車改變了美國,它讓汽車不再是有錢人才能享用的奢侈品,而成了每一個美國人對世界的知覺延伸。
一百年以後,底特律已經變成蕭條的鐵銹地帶,福特工廠的偉大理想卻仍沒有在古老的東方完全實現:
在我們的語境中,汽車正在變成某種階級固化的標誌物。
尤其是那些在北京、上海奮鬥的年輕人,排不上隊,搖不到號的汽車牌,永遠在提醒他們不屬於這座城市。
一個普通的外地單身小夥兒,在北京擁有一張京牌指標的唯一方式,就是用二十萬元在中介那里購買一次短暫的本地婚姻。
這一切,被來自德州的實業家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由此他們掀起了由「老頭樂」向「超跑」升級的產業革命。
所謂「低速電動車」,前身其實是電動輪椅,這種四個輪胎配兩個沙發的代步工具本應屬於醫療器械。
從某種程度上說,它的確治愈了許多人無法成為正式駕駛員的心病。
▲電動超跑的進化史
在山東工匠的妙手仁心下,那些搖不到號的年輕人、需要複雜駕照年檢的老年人、或者單純沒錢買車養車的人,終於能夠擁有一輛體面的四輪交通工具,讓他們可以避開晚高峰擁擠的地鐵車廂。
2005年,位於山東北部的小城濱州市,就曾經捕捉到這種底層的欲望,扶持過一個名為「普萊德」的神秘本土汽車品牌。
這個項目堪稱21世紀最激進的現代化實踐,從公司成立,到產品下線,只用了80天。
不僅品類豐富,造型別致,普萊德融在骨子里的浪漫實用主義貫穿了他的每一條流水線。
他們甚至生產出了號稱轎、跑、卡三車合一的拳頭產品,大嘴設計、四出排氣、奧迪A6的屁股,既有轎車的雍容,也不失商務車的穩重。

「Binzhou Pride直譯過來就是濱州驕傲,專注於改裝車,我認為和日本光岡沒有區別,Top Gear沒測評過它,是汽車史上的一大遺憾。」
▲這輛車曾因登上了一本名為《THREE-WHEELERS PAST, PRESENT & FUTURE》(三輪車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書而引起世界三輪車屆的騷動
因為不符合相關規定,普萊德車始終無法上牌。
還好有濱州政府的關照與呵護,他們只需懸掛帶有「普萊德」三字的藍色標籤,就可以不交養路費、不上牌照,在濱州市內免費躁三年。
普萊德把濱州變成了一個浪漫的賽博烏托邦,一個為本土的汽車感到驕傲的城市,是不屑於遵守繁文縟節的,這里的人們開著離家兩條街的工廠生產的無牌汽車,實現了一種自產自銷的工業嬉皮生活。
在它短暫存活的3年里,普萊德生產的所有車型都極具神秘色彩,沒有型號也沒有名字,直到因為各種不可抗力漸漸在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也沒人知道到底該怎麼稱呼它們。
直到最近,它被車評博主挖出來,再次成為人們群諷的對象。
但我們不認為它有什麼值得挖苦的。
甚至於,在森嚴的汽車工業體系中,普萊德這種唐吉坷德式的豪情有些讓人動情。
普萊德也好,德州武城縣的老年代步車也好,它們其實都代表了山東的實業家,對汽車這種交通工具一種平民化的理解:秩序是人建立的,作為一種工業產品,汽車和人的距離,本就不應有那麼多苛刻的規章。
表面上永遠墨守成規的山東人,在這一點上,顯露出了一種狡黠而倔強的活力。
對於他們來說,普萊德(PRIDE)不僅指的是「驕傲」,更是「去他媽的謙遜」。
畢竟,這片土地上的人,已經謙遜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