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軍良在濟南租住的房屋裡。 澎湃新聞記者 鐘笑玫 圖
2020年3月中旬,傾盡所有尋子15年的申軍良,終於找到自幼被拐的兒子。
本文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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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遠祥
戴著口罩的申軍良站在警方會議室里,看著戴口罩的申聰走進來,一眼就認出是他兒子。
妻子先他一步衝上去,抱住兒子痛哭起來。
申軍良忍住沒哭出聲,但眼淚還是一下湧了出來。
這是一場新冠疫情之下的特殊認親,申軍良夫婦終於見到了被拐走15年的兒子。
遮擋了他們半邊臉的口罩,阻隔不了血脈親情。
2020年3月19日,認親12天之後,申軍良接受了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的採訪。
「這段時間我們天天在一起。我每天心里暖暖的,特別舒服。」申軍良說,經過多方溝通,兒子決定回來與他們共同生活,其戶口已從廣東遷到了河南周口老家。
3月18日,申軍良一家從河南返回他們在山東濟南租住的家里。
目前申軍良正為兒子轉學的事發愁——他得抓緊在濟南聯繫學校,但正是疫情期間,一家人都被社區要求自我隔離14天。
43歲的申軍良這段時間被幸福「塞滿」了,其實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涉及申聰的拐賣案目前還在廣東省高級法院審理,此前他提出了刑事附帶民事上訴。
另外,他還得趕緊找一份養家糊口的工作。尋子15年,他已負債累累。
▲2020年3月6日,申軍良趕到廣州增城與兒子認親。 澎湃新聞記者 朱遠祥 圖
盼了15年的認親,差一點「搞砸」
1月24日,大年三十,申軍良在微信朋友圈發了一條500多字的拜年信息。
他回顧了15年的尋子歷程,向所有好心人致謝。
「我相信,皇天不負苦心人,新的一年一定會有好事發生!」他在結尾寫道。
當時的申軍良,其實已經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
因為十天前的1月15日,他就從警方獲得消息,與他失散15年的申聰找到了。
警方正開展下一步工作,叮囑他不要向外界透露。
經過春節和疫情期間「煎熬」般的等待後,3月5日,申軍良夫婦和其弟弟從山東濟南出發,繞過湖北,駕車行駛兩千多公里,於3月6日晚抵達廣州增城。
第二天中午,申軍良夫婦坐著警方的車,來到增城區公安分局刑警大隊。
「我們以為馬上可以見到申聰了,都很激動。」申軍良當時看到妻子已經哭了,她兩腳無力,下車時已站立不穩,幸好有女民警趕過來攙扶。
當天中午,民警重新向申軍良夫婦詢問了相關情況,做了筆錄。
工作人員要他們調整情緒,不要衝動,「別把孩子嚇到了」。
申軍良透露,廣東省公安廳和廣州市公安局的相關領導,也先後過來安撫他們。
過了幾個小時,一名工作人員突然拿著手機進來,一臉嚴肅地詢問申軍良。
「他問我,申聰有沒有跟我說過,強烈要求跟我一起回家?」申軍良覺得奇怪,「沒有說過呀,那時候我還沒見過申聰呢。」
工作人員翻出手機里的新聞給申軍良看。
「我一看,熱搜的第三條,說申聰強烈要求跟我回家。往下翻到第六條,說我們準備起訴他養父。」申軍良頓時急了,「沒有這回事呀」。
當時工作人員給申軍良看的兩條新聞,都是當天報道出來的,到了中午已上「熱搜」。
兩條新聞的標題,分別是《申軍良律師回應:申聰強烈要求和父親回家》《申軍良律師:申軍良考慮對申聰養父母提起訴訟》。
「你兒子申聰現在不願意見你們。你兒子理解不了,為什麼還沒見面,你們就說他強烈要求一起回家。」工作人員提醒申軍良,申聰在另外一個房間里,一直用手機看新聞。
申軍良慌了,連忙解釋,「律師誇大得太厲害了,我沒說過那些話。」
後來,在工作人員的建議下,申軍良來到刑警大隊門口。
隔著防撞護欄 ,有50多名記者圍聚在門口。
申軍良向記者們說了幾句感謝的話,然後強調,律師當天說的一些話,「不代表我們家人的觀點」。
當天下午五點多,廣州市公安局增城區分局召開情況通報會。
副局長李光日向媒體介紹,申軍良夫婦與申聰未見面認親,雙方還需要情感上的緩沖期。
至於何時安排見面,李光日表示「要看雙方的接受度」。
申軍良告訴澎湃新聞,當時新聞發佈會召開的時候,他和妻子、弟弟以及一位同學,分別坐上四輛車子,從刑警大隊去了5公里外的增城區公安分局大樓。
申軍良夫婦被安排到二樓一間小會議室休息。
工作人員再次安撫和提醒他們,不要急躁、難過,注意調整情緒。
場面安靜了下來。到了晚上7點鐘左右,申軍良聽到樓梯間有一陣腳步聲傳來,越來越清晰。
他有些緊張地預感到,兒子要出現了。
▲申聰1歲前的照片。 受訪者 供圖
認親之後:回老家,遷戶口,改名字
2020年3月7日晚上7時許,申軍良夫婦終於見到了兒子。
當時聽到門外的腳步聲,申軍良和妻子都站起來。
他看到幾名工作人員帶著一個男孩走進來。
男孩身高約一米七,短頭髮,穿著黑色上衣。
「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他就是我兒子申聰!」申軍良透露,此前警方給他看過申聰的照片。
見面時,申軍良發現孩子的眼部、面部特徵完全符合。
雖然孩子也戴著口罩,但申軍良感到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切。
當時,申軍良的妻子於曉莉先一步沖了上去,抱著申聰,失聲痛哭起來。
申軍良也上去抱住兒子,「感覺鼻子特別酸,眼淚一下就出來了。」
於曉莉邊哭邊問:「兒子你這些年在哪里,你知不知道你爸到處找你?」
申軍良更加控制不住了,轉開身子不停擦眼淚。
申聰沒有哭。
申軍良覺得孩子情緒「比較平穩」。
他記得,當時在工作人員的提醒下,申聰用手拍了拍他媽媽的背,低聲說:「媽媽不要哭了。」
又用手拍了一下申軍良的背,輕輕說:「爸不要太難受了。」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爸’。」申軍良說,當時兒子聲音很小,「但完全沒有抗拒的意思」。
後來徵得工作人員同意,申軍良夫婦和兒子都摘下了口罩。
申軍良盯著兒子的臉龐,看了又看,覺得孩子的長相結合了他和妻子兩人的「優點」。
申聰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笑的樣子,特別像我第二個兒子。」申軍良說。
已經過了晚飯時間,一家三口在會議室吃盒飯。
申軍良只吃了幾口,突然聽到兒子問:「我在養家過得挺好的,他們對我這麼好,為什麼要起訴他們呀?」
申軍良嚇了一跳,連忙解釋那並非自己本意,以後會尊重兒子的意見。
當天晚上,工作人員幫申軍良去賓館拿行李、開車,然後送申軍良一家離開公安局。
上車前,申軍良對兒子說:「爺爺奶奶這些年一直想你,身體又不大好,現在你還沒開學,希望你先去看看爺爺奶奶。」
申聰說了聲「好」。
申軍良等人被送到幾十公里外的賓館,一家三口住在一個房間里。
脫鞋襪的時候,申軍良特意看了兒子的右腳拇指——上面果然還有出生時留下的青色胎記,只是感覺沒有小時候明顯。
當晚,申聰和養父通過電話後,母親又拉著他的手不停說話。
已經連續三天沒睡覺的申軍良再也挺不住,躺下就睡著了。
第二天凌晨,民警在前面開著車,申軍良一家在後面跟著,天還沒亮就上了高速。
過了一段路程後,申軍良和民警告別,駕車北上。
一路上,申軍良和弟弟輪換著開車。
有一次,他坐在副駕駛的座位睡了一個多小時,醒來發現身上多了一件外衣,原來是申聰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披在他身上。
「我看到他冷得兩個胳膊抱著自己,這一幕真的讓我終生難忘。」申軍良後來在微信朋友圈發文:「我盼了多少年,才等到這一天。睜開眼睛兒子就在我眼前,還為我披上他的衣服。」
經過40多個小時的奔波,申軍良一行到達濟南。
將弟弟送下車後,申軍良又開著弟弟的車,帶著妻子和申聰趕到河南周口老家,讓孩子與他年邁的爺爺奶奶見面,與一些親人相認。
「孩子真的特別懂事。」在電話里,申軍良的聲音很興奮。
在征得申聰本人及其養父母的同意後,申軍良把兒子戶口從廣東遷到周口老家。
3月17日下午,他帶著申聰在鎮上派出所辦完手續,領到新的戶口薄。
申聰重新申辦身份證,當天就拿到了一個臨時身份證。
在新的戶口薄和身份證件上,申聰用了一個新的名字。
申軍良說,他不想讓兒子活在「被拐兒童」的陰影下。
新的名字里,含有「回家」和「感恩」的意思。
「我兒子也很滿意這個名字。」申軍良笑道。
▲3月7日申軍良與兒子認親,增城警方門口圍聚了許多記者。澎湃新聞記者 朱遠祥 圖
身世水落石出,案件尚未審結
申軍良和申聰的養父母至今還沒見過面。
在從廣東回家的路上,申軍良和申聰養父通過兩次電話。
第一次,對方提醒他,不能讓孩子的肖像流傳到網絡上,申軍良當然答應——這也是他的想法,必須保護好孩子。
第二次通電話時,申軍良向申聰養父表達了感謝,「把孩子養育了15年,培養得這麼好。」
而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申軍良說出了他內心的矛盾。
一方面,他恨申聰的養父等人當年從人販子手上買下申聰,害得他父子失散15年;另一方面 ,申聰成長得健康陽光,又得益於養父一家的15年養育,他心里由此又懷著某種感激。
申軍良後來與申聰養父溝通得知,對方早在2019年11月就打過他電話。
當時申聰養父從新聞報道中得知申軍良尋子的事,便打來電話,詳細詢問過孩子身上的特徵。
「他養父當時就很清楚了,但沒有跟我明說。」申軍良介紹,前些天他才得知,申聰養父那時給他打電話核實後,曾想向申聰「說一件事」,告訴其身世。
「申聰當時問他養父,是好的事情還是壞的事情,養父說是壞的事情。申聰又問是大事還是小事,養父說是大事。」
申軍良透露,「申聰當時就說,是大事情,又是壞的事,我不想聽,不要告訴我了。他養父就話到嘴邊沒說出來了 。」
申軍良還透露,認親之後,申聰養父說,他原計劃2020年中考結束後,就帶孩子與親生父母相認,「沒想到警察這麼快就找上來了」。
2020年3月上旬,申聰被通知到學校「拿資料」,此後被民警和心理輔導人員帶到廣州增城。
已經16歲的他此時才知道,原來自己是被拐賣的孩子。
很快,他從養父母口中證實了自己的身世。
申聰是1歲時被拐賣的。
2005年1月4日,兩名男子趁他父親申軍良不在家,闖入屋內,綁住他的母親於曉莉,然後將正在床上睡覺的他抱走。
此後,申軍良辭去在廣州增城的工作,踏上漫漫15年的尋子之路。
2016年3月,牽涉拐賣申聰案的張維平、周容平等5人先後被警方抓獲。
據廣州警方調查,當年周容平等人搶走申聰後,交由張維平「出手」,非法獲利13000元。
張維平還交待,包括申聰在內他拐賣了9名兒童,都通過中間人「梅姨」找到買家。
2018年12月,廣州市中級法院以拐賣兒童罪對5名被告人宣判,其中張維平、周容平被一審判處死刑。
至於張維平供稱的重要中間人「梅姨」,至今還是謎團。
2017年6月,廣州市增城警方曾公佈「梅姨」的模擬畫像,向社會征集線索。
而在2020年3月7日,增城區公安分局副局長李光日向媒體通報,至今未查實「梅姨」身份,「目前還沒有證據直接證明梅姨是存在的。」不過李光日表示,歡迎媒體和群眾繼續提供相關線索。
如今,申聰找到了、回家了,可他背後的拐賣兒童案還沒有審結—— 廣州中院一審宣判後,被告人周容平等人上訴。此案由廣東省高級法院二審,目前尚未開庭。
3月19日,申軍良撥打廣東高院相關辦案人員的電話,一時未取得聯繫。
他準備向法院提供一些材料——在這起拐賣兒童案件中,申軍良夫婦是刑事附帶民事原告人。
一審時,申軍良向5名被告人索賠300萬元,包括15年來尋找兒子的各種損失。
不過廣州中院2018年12月判決時認為,申軍良被拐的兒子「至今下落不明」,故其所受損失無法查明,加上缺少相關票據等原因,法院駁回了申軍良夫婦的賠償訴求。
此後,申軍良夫婦提出上訴。
現今申聰已經找到,申軍良覺得「可以查明損失」了。
前段時間,他整理了一些證明損失的票據和開支明細,初步統計後,決定將向被告人索賠的數額調整到480餘萬元,其中包括精神撫慰金50萬元,以及於曉莉治療精神分裂症的醫藥費8萬元。
▲認親之前,申軍良為兒子準備了一套新衣服以及5個N95口罩。 澎湃新聞記者 朱遠祥 圖
新的煩惱:為兒子找學校,為自己找工作
申軍良夫婦提出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於曉莉的醫藥費開支,是指2005年至2016年,她因兒子被拐導致精神分裂,先後在河南周口、商丘等地醫院治療花去的費用。
妻子的身體一直是申軍良的「心病」。
15年前申聰失蹤後,於曉莉的精神狀態長期不好。
直到後來兩個兒子陸續出生,她的情緒才逐漸穩定下來。
此次與申聰相認,於曉莉不知哭了多少次。
現在她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為申聰做可口的飯菜。
前些天她常煮申聰愛吃的西紅柿炒蛋和生菜之類,這幾天她問到申聰想吃的菜,就上網去查「怎麼煮好吃」。
「現在她眼里只有申聰。」申軍良透露,「另外兩個孩子她很少管,我父母、她父母,她一個電話都沒打過,我嶽父那邊還是我打電話去講了現在的情況。」
令申軍良欣慰的是,申聰「很懂事、很陽光」。
申軍良經常和他一起晨跑。
早上六點多起來,父子倆一跑就是3公里。
「他身體素質好,我差得遠,趕不上他。」申軍良透露,兒子愛運動愛打籃球,呆在家里的時候則「很健談」。
每天用手機上完網課後,申聰喜歡坐到父母身邊聊天。
申軍良很少跟他提這些年「尋子」的經歷,「怕孩子有壓力」。
申聰愛問自己小時候的事情,以及父母的故事、老家的習俗。
剛認親的那兩天,申軍良覺得與兒子之間總有些「陌生」,「問一句他就答一句」。
現在,那種陌生感已不復存在。
「我們有什麼說什麼,沒一點隔閡。」申軍良告訴澎湃新聞,「雖然15年來他沒在我們身邊,但這15年就像只是暫停了一下。」
申聰跟兩個弟弟也相處得不錯。
大弟讀初二,小弟讀六年級,學習成績都挺好,這讓他很是羨慕,「兩個弟弟的學習真牛呀!」
目前申軍良最擔心的,就是申聰的學習問題。
他了解到,這些年申聰的養父母常年在外務工,他由奶奶照管,在廣東梅州一所農村中學讀書,學習成績不好。
養父計劃讓孩子今年初中畢業後去報名當兵,以後再出去打工。
「沒有文憑以後出去混什麼?」申軍良很擔心,他想讓申聰從梅州轉學到濟南,從初二讀起,「找個好學校,還是要考高中。」
申聰同意了父親的建議,並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養父母。
這兩天,將兒子戶口遷到河南老家後,申軍良覺得完成了一件大事。
3月18日晚,辦好戶口手續的他帶著妻子、兒子,從河南周口趕到山東濟南,回到自己租住了十年的家——100平方米的毛坯房,地面沒貼瓷磚,客廳里沒有沙發,也沒有電視。
申軍良計劃著上街買套便宜的沙發,「家里連坐的地方都沒有」,然後為申聰聯繫學校。
可剛到濟南家里,社區工作人員就提醒他們做好疫情防控,必須在家里自我隔離14天。
申軍良傻眼了,「在家里隔離14天,我怎麼去找學校?別的孩子都已經在上課了。」
3月上旬申軍良夫婦去廣州認親時,當地警方曾讓他們做核酸檢測,確診沒事就安排認親。
3月18日他連夜給濟南「市長熱線」打電話,工作人員表示會向有關部門轉達。
3月19日他又聯繫社區工作人員,希望「特事特辦」,對方表示要「匯報」。
「我現在最愁的,就是怎麼給孩子找學校。」申軍良嘆了口氣。
他突然覺得現在的壓力比「尋子」時還大,有很多事等著他去做。
下一步「要緊的事」,包括找一份工作。
為了尋找兒子,他已經15年沒上班了,現在欠債50多萬元,又有三個孩子要撫養。
久疏職場,現在能找份什麼工作呢?
申軍良開始推銷自己。
「15年前我就是公司裡最年輕的主管,執行力特別強,有責任心,懂得堅持。」
他笑著說,「我找兒子,不就是堅持到底了嘛。」